作者 | 朱嘉明 经济学家、苇草智酷创始合伙人、苇草智酷学术委员、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
为纪念《尤利西斯》发表100周年,2022年6月27日,《人与世界》思想剧场第4期暨智酷总264期,邀请到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朱嘉明老师领读《尤利西斯》,分享“《尤里斯希》和构建的现代荷马世界”。
同时邀请到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教授管恩森、文化创意产业实践者和研究者岳路平两位老师一起点评、漫谈这部经典作品。
本文系朱嘉明的发言内容,经本人修订刊发。
今天的线上研讨,原定在6月16日——每年的这一天是爱尔兰以及文学界非常重要的一个日子,叫做布卢姆日(Bloomsday)。布卢姆(Bloom)就是《尤利西斯》(Ulysses)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因为我个人原因,推迟了11天,非常抱歉。
第一部分
第一,此次沙龙的缘起。今年春节期间,我和永朝兄见面,谈及今年苇草智酷的学术活动,碰撞出今年值得纪念文学史上的两部出版100周年的著作,一个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年2月正式出版;一个是鲁迅的《阿Q正传》,创作于1921年12月,最初发表在北京《晨报副刊》,1922年初刊载完毕。[1] 我们决定先讲《阿Q正传》,再讲《尤利西斯》。我责无旁贷,承诺作为这两次沙龙的主讲者。2月19日,苇草智酷举办了关于《阿Q正传》100周年的线上沙龙。我讲的题目是《典型社会的非典型形象》,还有个副标题,“关于阿Q命运的其他想象”。今天纪念乔伊斯和《尤利西斯》100周年,题目是《<尤利西斯>和构建的现代荷马世界》——确切的说,应该是《<尤利西斯>和作者所构建的现代荷马世界》。
第二,作者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乔伊斯出生于都柏林,卒于瑞士苏黎世,是意识流文学的开山鼻祖。其代表作品有:《都柏林人》(Dubliners)、《尤利西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和《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乔伊斯的传记,进入中国已经是2006年。[2]
第三,《尤利西斯》对中国的影响。《尤利西斯》对中国的影响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尤利西斯》1922年在法国出版。这年7月,徐志摩在《时事新报》发表的诗歌《康桥西野暮色》前言之中就提及乔伊斯。徐志摩留下了这样的文字:“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他书后最后100页,那真是纯料的‘Prose’,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的石坛一样光澄,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徐志摩甚至把乔伊斯在文坛名声鹊起与列宁的世界性政治影响相提并论。1922年11月,茅盾也在《小说月报》上在《海外文坛消息:英文坛与美文坛》一文中介绍了乔伊斯,但是他把乔伊斯称为美国作家,而且是一位达达主义者。此后,郑振铎、周立波等文学名家也都零散的向国内读者介绍过乔伊斯。《尤利西斯》出版1000本。据乔伊斯的信件,提到中国一共有10本订货。[3]也就是说,有10本第一版的《尤利西斯》进入中国。现在,无从考证这10个读者究竟是谁?
应该说,在那个时候,这些人并没有能力和可能通读了这部小说。尽管如此,《尤利西斯》已经对中国文学界产生了影响。似乎可以肯定的讲,至少鲁迅的小说使用了意识流创作方法。只是没有可能找到鲁迅关于《尤利西斯》与鲁迅的直接文字记录。
第二阶段,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中国在海外的学者,有机会阅读《尤利西斯》,例如萧乾先生本人。
第三阶段,1990年代,《尤利西斯》没有中文译本的历史结束了。1994年金堤先生的翻译文本,人民出版社出版,1995年萧乾 / 文洁若的翻译文本出版,2021年,翻译家刘象愚翻译的《尤利西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我在2005年买的就是萧乾 / 文洁若的版本。我今天的发言也是以萧乾 / 文洁若的版本为基础的,“译林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尤利西斯》有三个中文文本。如果对这三个翻译文本作比较研究,那是要下功夫的。
总之,中国人可以读到完整的,经过精心考证和专业翻译的《尤利西斯》的中文文本,到现在不足30年的时间。这样的判断可能是符合实际的:在中国,《尤利西斯》的读者群至今是小众的,甚至知道《尤利西斯》这部小说的人数,也是有限的。
第四,《尤利西斯》的语言和文学风格。《尤利西斯》是英文作品。但是,作者对英文本身充满了相当大的批判态度。1919年前后,作者跟茨威格在萨尔斯堡见面,描述他的写作生涯时候说,他是被迫用英文写作。而且只要他写作用英文,或者用任何具体的文字,就一定会陷到这个语言的传统惯性之中。所以,他希望有一个超脱所有语言的语言。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
爱尔兰作家、诗人,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
在本书中,乔伊斯通过《尤利西斯》主角,表明他是支持世界语的。世界语是世界上20世纪左派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乔伊斯在全书中,除了中文和非洲语言,欧洲所有语言他都使用了,从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到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还加上了爱尔兰的土语和酒馆里的粗话,黑人英语、伦敦方言,不一而足。这绝不是作者的显摆,是信手拈来。《尤利西斯》设计的语言丰富程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状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我敢说,即使懂英语的人,或者以德语或者法语作为母语的人,要想一举读懂这本书,其实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来自东方国家的读者,特别是中国读者,尽管可能有相当的英文基础。萧乾直到1940年还称《尤利西斯》是一部“天书”。
所以,萧乾和文洁若在翻译此书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要不要加注?因为不加注,根本读不懂,而译者最后决定加注释。在有的章节,萧乾和文洁若所加的注解大于正文。以第九章为例,正文是从246-278页,注解是279-310页,555个注解。第十八章,注解占这本书2/5之多。我阅读此时的经验证明,读注解,根本没办法理解全文。不断翻阅注解,再返回正文,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扰,会影读书的节奏感。
除了上述《尤利西斯》的语言特征外,在文学风格方面,《尤利西斯》几乎实现了集大成。不仅可以看到古希腊悲剧和古希腊哲学的影响,还可以感触到尼采的存在,以及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福楼拜,尤其是易卜生的痕迹。所以,《尤利西斯》是丰富、艰涩而深刻的小说,对于中国读书人,或者文学家,如果期望在短时间内通读和理解,实在具有极大的挑战性。
第二部分
在国内,学院派对《尤利西斯》的主流看法是,乔伊斯和《尤利西斯》所代表的是一种虚无主义,一种精神空虚的颓废,集中反映在小说主人公是一个空虚的骚客,孤独、颓废、多愁善感的悲观主义者的集合体。对于这样的认知,我是不以为然的。如果读者认真阅读这部小说,从故事涉及到所有人物,都难以推理出历史虚无主义者和颓废主义者的结论。我现在所讲几个问题,证明关于《尤利西斯》主流看法的缺失所在。
第一,乔伊斯展现的《尤利西斯》时空结构。这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因为所有的事件和故事,都发生在特定的时空维度中。
关于时间。此时此刻的我们面对的是四个时间节点。其一,今天2022年6月27日,一些中国人讨论100年前出版的《尤利西斯》。其二,《尤利西斯》故事发生的具体的时间是1904年的6月16日,从上午8点到午夜,总共加起来是19个小时40分钟的故事。其三,《尤利西斯》所用的时间框架,又对应于《荷马史诗》(Homeric epics)的《奥德赛》(Odyssey)。《奥德赛》这个故事描写的是战争结束后的1183年之后的10年,讲奥德修斯在特鲁伊战争之后返国的10年时间中发生的故事。其四,作者写作的时间,1914-1922。作者开始写第一章的时候,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而小说发表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数年。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2年。
所以,我们陷入一个套娃式的时间框架,所要理解和追溯的远远不是本书所说的1904年6月16日的19个小时40分钟,而需要延伸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还要跳跃到公元前1183年至公元前1173年的荷马时代。公元前加上公元后,总的时间跨度达到3200年。如此才是认知和讨论《尤利西斯》需要的时间维度。
根据这样的时间维度,如果不理解荷马世界、荷马时代,不理解奥德赛,就无法理解1904年的人;而不了解1904年,就没有办法来理解《尤利西斯》。这是乔伊斯给所有读者挖的最大的一个坑。所以,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最终成为这本书最大的历史背景。所以,我选择《<尤利西斯>和构建现代荷马世界》作为题目,将尤利西斯和荷马时代连结在一起。我后面还会详细讲3200年跨度的意义所在。
关于空间。又有两个空间。其一,是《尤利西斯》故事发生的空间,即爱尔兰的都柏林。本书通过各章代表的人体器官肾、生殖器、心脏、肺、食道、大脑,隐喻都柏林不仅是一座城市,一个物理空间,而且是一个复杂的生命体,一个具有生物特征的空间。其二,作者写这本书的空间。在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作者写到“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巴黎,1914-1921”。作者告诉读者,这本书先后写于意大利的的里雅斯特(Trieste),瑞士的苏黎世,然后完成于巴黎。也就是,作者写作的过程就是自我流亡的过程,不断地变换自己存在的空间。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个别时间返回到都柏林。但是,总的来讲,作者自1914年开始,走上了一个客死他乡的不归之路,这条路在1941年到了尽头。
第二,“荷马时代”是黑暗时代。理解荷马时代是理解《尤利西斯》的关键所在。
“荷马时代”从公元前12世纪到公元前8世纪。《荷马史诗》是荷马创作的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Iliad)和《奥德赛》的统称。《荷马史诗》所描写的是公元前1100年到公元前900年的这个区间的事情,主要覆盖特洛伊战争时期。假定荷马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历史人物,他的《荷马史诗》所描写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是他依据发生在200年前的传说,尽管这个传说被后来的历史考古所证明。
《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相互联系和不可分割。这两本史诗的差别在于:《伊利亚特》的时间背景是特洛伊战争10年中的最后51天;《奥德赛》讲的是特洛伊战争最主要的领袖,国王奥德修斯胜利之后返回家乡的十年历程。
可以肯定的是,特洛伊战争导致了整个希腊,即今天的希腊群岛和爱琴海,进入了一个没有城市、没有商业、没有文字和国家的特殊的时代。所以,“荷马时代”是一个黑暗时代。
乔伊斯没有发表他本人对于《奥德赛》的特洛伊战争后果的评论。但是,乔伊斯借用“后特洛伊时代”,或者荷马时代作为《尤利西斯》背景,也就是告诉读者,二十世纪初期的爱尔兰,甚至欧洲和整个世界,其实都是黑暗的。作者是以1904年6月16日那特定的一天,集中代表“爱尔兰黑暗”的那种无奈的,那种瘫痪的时刻。
如果没有“荷马时代”作为参照系,没有以荷马时代与都柏林的跨时空的鲜明对比,就难以深刻理解当时的都柏林,当时都柏林的老百姓,当时的爱尔兰究竟在历史上有怎样的位置。可以想象是这样一个场景,如果把乔伊斯和《尤利西斯》当做一个话剧,特洛伊战争摧毁了旧的文明,人们进入了新的文明没有来临的黑暗时代,即“荷马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场景下,有一个镜头焦距的是20世纪开始的都柏林,这样的历史反差太大了。
虽然“荷马时代”影响了世界,都柏林相比显得那样的渺小。但是,乔伊斯告诉读者,他就是关心这样凡俗的、真实的,他必须逃离的都柏林和爱尔兰。他为了让读者感受强烈的刺激,采取了一个办法,将《尤利西斯》章节和人物与《荷马史诗》一一对应。在每个章节中,都对应着罗马神话的一个真实人物。这本书前后出现的人物达123人,关键的人物有三个,第一个是主角布鲁姆(Leopold Bloom),他对应的是《荷马史诗》的奥德赛;他的夫人现在有两种翻译,一个翻译中文翻译成莫莉(Molly),一个是马里恩(Marion),对应的是奥德修斯的夫人佩涅洛佩(Penelope);第三个是斯蒂芬(Stephen Dedalus),对应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所以,只有理解罗马神话对应的人物,才能真正理解乔伊斯真正的目的,每一个对应罗马神话的人物,才是真正乔伊斯《尤利西斯》全书主人公真正的注脚。
第三,布鲁姆的分裂特征。布鲁姆是《尤利西斯》的第一主人公,这本书的灵魂人物。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因他而出现。所以,爱尔兰将6月16号作为布鲁姆日。理解布鲁姆,是理解整部小说的关键所在。
本书对布鲁姆有着完全对立的描述:一方面,布鲁姆作为都柏林的一家报纸拉广告的社会底层小人物,下层小资产阶级,陷入儿女情长和生活琐事,需要应对各种各样的事情,为生计奔波苦恼。外表的他,肚子微鼓,胖胖的,爱吃动物下水,有手淫的习惯,被认为是平凡、平庸、粗俗、下流、狡诈的人。更重要的是,布鲁姆是犹太人,在当时遍布全欧的排犹主义弥漫情况下,虽然还没有进入纳粹时代,在一个被天主教主宰和蹂躏的爱尔兰的都柏林,他的犹太人血统导致他比爱尔兰人还要悲催。所以,他没有可能得到起码的尊重,却遭到周遭的鄙视,连妓院的老板都把他说成不阴不阳的人。另一方面,布鲁姆是一个有非常好的学问,有理想、有才智、同情女性,永远让自己沉浸在内心世界不被伤害的人,是一个好的儿子、好的丈夫、好的父亲、好的朋友。甚至,他还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一个有智慧的人,一个充满宗教感的人。
尽管布鲁姆长期处于分裂的,甚至绝对分裂的状态,每天要扮演不同的角色,万般艰辛,没有人尊敬,却能维系良知和希望,从未放弃他的理想。并尽做一些他认为应该做的,不乏非常感人的行为。比如,他要到妇产医院,关心朋友的朋友生产难产,他会真的着急,甚至会有一个女人这样情况下的那种感同身受。
作者展现了布鲁姆的精神境界的深处:布鲁姆是有精神支撑的——他其实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他希望有世界语;他精神的深处渴望平等、公正,渴望所有的人起码有尊严的生活,每一个人即使走向坟墓的时候也应该有起码的尊严。这是多么难得啊。这个世界从来就是一个极端虚伪的时代,从荷马时代到乔伊斯时代,甚至现在。
这本书,引导读者看到,《尤利西斯》主人公布鲁姆和《奥德赛》主人公奥德修斯,在3000年之后,在1904年的6月16日,竟然在都柏林发生了一种历史的重合,而这个重合的本质就是人性的重合。人性的背后是什么呢?是布鲁姆的善良,悲天悯人,充满人类弱点,一个完整小人物的天性。所以,布鲁姆值得被肯定和尊重,甚至被喜欢。
第四,斯蒂芬的隐喻和象征。《尤利西斯》的第二主人公是斯蒂芬,对应的是奥德修斯儿子忒勒玛科斯。
斯蒂芬和布鲁姆,具有不可分割的整体性。一方面,斯蒂芬需要布鲁姆,当成寻找的精神上的父亲;另一方面,布鲁姆在意和理解斯蒂芬的身心状况。荷马的《奥德赛》中主人公,经历十年时间,最终回到家乡,需要重构父子关系。在《尤利西斯》中,通过布鲁姆对待斯蒂芬的态度,再现了《奥德赛》中主人公与儿子的关系演变。最终,斯蒂芬和布鲁姆共同构建了一个灵与肉的关系,一个追求精神世界和陷入物质世界的反差关系。
不仅如此,斯蒂芬和布鲁姆彼此之间,又是共通的,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不管身处怎样的时代,都要保持自己精神世界的一块田园,因为这个田园使得他们能够结合在一起和互相影响。所以,斯蒂芬和布鲁姆还是朋友,是灵魂伴侣。在现代荷马时代,伴随20世纪来临的那种黑暗,无声无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黑暗时代,一定是平庸时代,没有战场、没有对垒、没有每时每刻的生与死的威胁与挑战。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如果想把自己变成英雄,至少视自己为英雄,有很多选择。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寻求永恒的精神世界,
企望精神变得万分强大。
斯蒂芬的原型就是乔伊斯本人,或者说,斯蒂芬这位年轻人就是作者的化身。乔伊斯做了人生根本性的选择,就是一生只忠于自己的内心。斯蒂芬的姓氏是迪达勒斯。迪达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值得注意的是,在斯蒂芬身上,可以看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影响。
嘉宾合影
第五,莫莉的地位。莫莉是布鲁姆的妻子。在这本书中,是极端丰满女性主人公。
莫莉能歌善舞,情欲旺盛,情人还不止一个,N多,在书中的人名大概写一串,123个人中至少7、8个是她的情人。但是,莫莉没有选择离开布鲁姆,因为她认为布鲁姆有两点影响了她永远不能离开:其一是布鲁姆的知识、见识和智慧;其二是布鲁姆的诚实。也就是,莫莉对布鲁姆是理解和肯定的。其实,还有更为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布鲁姆对莫莉的理解和宽容。布鲁姆对莫莉的外遇,在伤痛同时,还能够理解和接受。总之,莫莉和布鲁姆的夫妻关系得以维系,是双向原因。
无论如何,莫莉的精神世界是多元化的。最能够反映莫莉内心世界的是本书的第十八章。莫莉的精神世界在第十八章混沌维度中实现了无序的跳跃。有人这样说,第十八章证明了乔伊斯是这个世界中最能理解女人心理的男人。
在莫莉的背后,隐藏着乔伊斯关于性的观念。《尤利西斯》将妓院作为任何城市中最有趣的地方,充满“令人战栗、令人迷幻的生气”。比较妓女,莫莉堪称良家妇女。妓女都值得正名,何况莫莉。
第六,意识流。不仅文学界,而且一般民众也知道意识流的概念。但是,关于意识流的理解,其实相当肤浅。可以这样认为,只有阅读《尤利西斯》,才具有讨论意识流的坐标。
乔布斯和《尤利西斯》将意识流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境地。乔伊斯在这部书中,按照自己的意志和设计,把3000年前和3000年后现在的事情、人物思想,通过意识加以连接和融合,而所有的意识,并非有那么强烈的逻辑性,常常是跳跃的、中断的、混乱的、没有逻辑的。读者的思想在长达3000年的时空中振荡,对应每一个现存的人,都会在《荷马史诗》中可以找到对应的人,在一种反差中震撼。例如,感知真实的布鲁姆,卑微、平庸、渺小,而布鲁姆对应的奥德修斯,英武、伟爱、智慧,几乎所有好的概念都可以用在《荷马史诗》的奥德修斯身上。
最终,读者本身也产生了身不由己的意识流动状态,整个精神世界动荡、交叉和闪动,甚至发生意识错乱。在作者和读者的意识流互动情况下,读者在一种意识流的反差中,产生异常丰富的遐想,思想势必天马行空,自然会有很多新的发现。
总之,意识流,本质上是一种作者通过作品人物和读者所形成的意识场,在意识场中形成互动的意识流震荡和震撼。《尤利西斯》框架展现的包括历史与现实,生理和心理交织的意识流,才是真正的意识流,是具有冲击力和刺激力的意识流。
这本书的典型意识流主要集中在第十八章。第十八章在萧乾 / 文洁若夫妇的翻译文本中,从941页到978页没有标点符号。有人考证十八章中只有两个句号。能把十八章读下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是,这正是十八章中的魅力所在,无论是深刻的东西,还是粗俗的东西,都以意识流的模式发生交叉。在最后一页里,这些词汇罗列在一起:“牛奶、钢琴、白玫瑰、蛋糕、田野、庄稼、鲜花、神父、地狱、女人的身子、大海、天宫、码头、犹太人、阿拉伯人”。极端跳跃、极端赤裸裸、极端天马行空。
这就是读者直视的赤裸裸真实。《尤利西斯》以如此方式描述真实的世界,达到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地步,从头到尾排除传统文学的罗曼蒂克,所有读者因此而被征服。在人类文学史上,从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多试图给读者捧出一个完美真实的世界,但是,终究没有做到。因为真实的世界,充斥着值得怜悯的小人物,也不乏《荷马史诗》中的大人物、领袖、智者、战士和英雄。但是,不论小人物,还是大人物意识世界,都是相通的,弥漫着非理性、杂乱、无序和颠倒。最终发生人性重合。我怀疑卡夫卡是从这里受到的启发。
第七,犹太情节。乔伊斯一生,对犹太民族和犹太文化充满热心,关注和思考犹太人处境,形成对犹太民族的特殊情感,甚至对犹太文明依恋,并认为犹太人和爱尔兰人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被压迫,沉迷幻想,渴望理性,合作思想。所以,犹太情节是《尤利西斯》贯穿全书的一条线索,散见在小说的各个章的主人公布鲁姆的人格建立在对民族根性和身份认同,他的意识流的很重要内容就是犹太人命运的思考。这样就不难理解乔伊斯在一封信中这样评价
《尤利西斯》:“一部两个民族(以色列和爱尔兰)的史诗”。乔伊斯是了不起的,他在20世纪早期,就已经预感和清晰地认识到到犹太问题与世界未来的关联性。之后的第三帝国的崛起和覆灭、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色列建国、以及战后历史的演变,都证明了当代世界历史无法逾越犹太问题。
第八,两种流亡。《尤利西斯》向读者描述了当代世界的“两种流亡”:身体的和精神的。所谓身体的流亡,是指一个人流落异国他乡,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国家,但是,你却没有办法忘掉自己的国家;所谓精神流亡,是指精神丧失归宿,处于极端孤独状态。精神孤独是孤独本身的最高状态。
在本书中,最能体验精神孤独,体验到孤独的极限状态,就是布鲁姆。布鲁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他在葬礼上发现:人们参加葬礼,每一个人好像很严肃,其实不然,在葬礼期间,很少交谈关于死者的事情,大多是叙旧和拉家常,然后散去。乔伊斯描述这样的场景,所有的人都会死去,甚至自己可以给自己挖一个墓穴,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没有一个死去的人可以将第一把土放在自己的棺材上。领悟这点,触及到了孤独的真谛,然后再去想很多东西,没有比这个想象更深刻了。
人生的残酷,发生在那些也已同时体验两种流亡的人,体会身体流亡和精神流亡的叠加。这部小说,不断向读者展现两种流亡,并将两种流亡推到极限,并让读者深刻穿插在两种流亡之中,使得读者感到那种完全不能摆脱的精神孤独,更甚者,可以刺激那些对于孤独不敏感的读者,也会正视自己所处于的孤独境地。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乔伊斯不是犹太人,却视犹太人为“第一个在全世界流浪的民族”。乔伊斯对于流亡,还有“流亡,是我的美学”的感受。
荷马《奥德赛》主人公奥德修斯从特洛伊战场返回家乡的十年,是动荡漂泊和精神孤独交织的十年。奥德修斯坚持强大的内心精神世界,还要坚持每天批判诅咒甚至揭露自己的家园,令人触动。流亡的后果是,一旦经历过来,人的精神世界就不可能回到从前,是一种精神不可逆现象。
第九,乔伊斯和茨威格。乔伊斯和茨威格是同时代人, 茨威格是1881年到1942年自杀,乔伊斯是1882年到1941年死于急性病。他们两个人最大共同之处在于:两个人最终都走上了流亡之路。
1919年,当乔伊斯在萨尔斯堡见茨威格的时候,后者过着一个稳定和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茨威格见到乔伊斯有这样一段话:“我最为之动容的是这些人当中没有家乡的人或者更糟糕的人,那些不光一个,而是两个或三个祖国的人,他们在心中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一个。在奥德温咖啡馆的一个角落,一个蓄着褐色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大多时候独自坐在那里。锐利的黑色眼睛前架着一副引人注目的厚厚的眼镜,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英国诗人。当我在几天后与这位詹姆斯·乔伊斯相识以后,他直截了当的拒绝与英国人有任何所属关系。他是爱尔兰人,他虽然用英文写作,但是他不用英文思考,也不想有英语式的思考。他当时对我说:我想要一种语言,一种超越一切语言之上的语言,所有的语言都要给它俯首帖耳。我没法用英语表达自己,而不让自己进入一种传统当中”。在乔伊斯见到茨威格的时候,他把自己写过一本很重要的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借给了茨威格。因为他手上只有一个副本。后来,茨威格也对乔伊斯做了很多帮助,英雄心有灵犀,英雄这种互顾的感应跃然纸上。茨威格特别提到:“好像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将来的路一样”。茨威格回来的流亡岁月,印证了这句话。
乔伊斯和茨威格之间巨大的互补性,如果把他们联结在一起,几乎就是完整的欧洲文学思想历史。乔伊斯所做的恰恰是茨威格所没做的,茨威格所写的恰恰是乔伊斯有意回避的。
我的小结:在纪念《尤利西斯》出版100周年的时候,20世纪初的那个都柏林其实没有消失,我们周边还有不同的布鲁姆、斯蒂芬、莫莉,甚至我们还能够感到荷马时代的阴影。所以,需要以跨越时空的想象力理解这部小说所具有的历史张力。到今天这个世界,大多数人即使没有身体的流亡经历,但是,难免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流亡和精神世界的孤独无助。所以,真实的人性和衷心自己内心,最值得珍惜。布鲁姆是可爱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没有文学专业训练,更不是《尤利西斯》的研究者。今天所讲的,很多是由感而发。谢谢大家。
参考文献:
[1] 1923年,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呐喊》出版,《阿Q正传》收录其中。
[2] 戴从容教授在相关历史方面做了深入考察,还提供乔伊斯在一封写给韦弗女士的信中提到:《尤利西斯》的第一版收到来自中国的10个订单。戴从容教授说,可惜的是这10个订单的信息已经无法查寻,无法判定订购者是谁。
[3] 《乔伊斯传》.[美] 理查德德·艾尔曼,金堤等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