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管恩森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为纪念《尤利西斯》发表100周年,2022年6月27日,《人与世界》思想剧场第4期暨智酷总264期,邀请到横琴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朱嘉明老师领读《尤利西斯》,分享“《尤里斯希》和构建的现代荷马世界”。
同时邀请到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教授管恩森、文化创意产业实践者和研究者岳路平两位老师一起点评、漫谈这部经典作品。
延伸阅读朱嘉明 | 《尤利西斯》和构建的现代荷马世界
本文系管恩森的发言内容,经本人修订刊发:
大家晚上好,我是来自山东大学(威海)的管恩森。在疫情防控的背景之下,我们能够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谈文学,致敬《尤利西斯》发表100周年,我觉得是非常奢侈的,同时又是非常有意义。
刚才朱老师非常全面地介绍了《尤利西斯》,旁征博引、视野宏阔。同时朱老师引领我们从《荷马史诗》切入理解,使得整个阅读就获得了一种纵深的历史文化维度。我非常赞同朱老师刚才的一些观点。
第一个观点,朱老师不认可一般的专家学者所认为的,《尤利西斯》反映的是一种虚无的颓废的观点。乔伊斯的这个作品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容,里面当然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场景,但更多地包含了一种历史文化的批评,甚至是一种愤怒,其主题不是简单的颓废和虚无就可以把它概括的。
第二个观点,朱老师谈到两种流亡的状态,这对我的启发也比较大。朱老师谈到的流亡实际上是肉身的流亡和精神的流亡,以及在流亡的过程当中,导致的一种孤独的状态。文学中的漂泊主题、流亡主题和孤独主题,恰好就是《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即《奥德赛》)和《尤利西斯》所要表现的主题。在20世纪现代和后现代文学当中,“孤独”这个主题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的主题,同时,已经变成一个哲学的问题,涉及到生命存在的一种终极的精神问题。
第三个观点,朱老师谈到莫莉跟布鲁姆之间的关系,包括对小说第十八章的阅读,这是《尤利西斯》非常重要的一章,一方面体现了意识流小说写作的特色,另一方面,还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容。朱老师特别谈到布鲁姆是乌托邦主义者,把布鲁姆看作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这些观点我都非常赞同并深受启发。
《尤利西斯》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创作的长篇小说
我发言的题目是《<尤利西斯>的两种打开方式》。两种打开方式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去谈的。运用了两种不同的理论,一个是互文性,一个是新批评。
第一种打开的方式,是从“互文性”的角度出发,把《尤利西斯》和《荷马史诗》当中的《奥德修纪》并列并置,探究它们如何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文状态。当然,《尤利西斯》潜藏着《奥德修纪》,这和刚才朱老师讲的可能有一些相同的观点,但是视角不大一样,稍后简单说一下。
首先,互文性视域下的《尤利西斯》。“互文性”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它是法籍女学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 - )在1966年的著作《词语、对话和小说》(” Word, Dialogue and Novel”)中提出的。她的核心观点就是,任何一个文本都是对另外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化。
2012年克里斯蒂娃到复旦大学进行学术演讲,她又再次重申了这个观点。她认为,每一个文本都是文本与文本的交汇。每一个作家、每一个文本实际上都是对前人文本、前人作家的吸收、转化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文学作品。每一个作品实际上都包含着文学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开放体系,形成一种文学演变的过程。她强调的就是文学的一种继承和发展的态势。
这个理论比较复杂。包括西方的很多理论学家都在形成不同的理论,有七八个理论学家有自己不同的观点。简单地说,我认为文学的互文性包括三个层面:首先是文本的互文性。文本和文本之间互相融合和交汇;其次,主体的互文性。文学作品的创作者在创作过程当中,自觉地模仿了某一些作家的文学创作方法;再次,文化的互文性。文化是有共通的特点的,所以文化的互文性,可能是在同一类的文化当中,在文学创作过程当中会有一些相通性。有专门的理论家总结或者提炼了互文性的具体方法,归纳为三种:模仿和戏仿;引用和抄袭;镶嵌和拼贴。
我今天谈一谈《尤利西斯》和《奥德修纪》的模仿和戏仿,包括两个维度:
模仿是文学创作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很多作家在自己写作过程中,都是对经典文学作品的一种模仿。模仿包括两个层面:一个是内容方面,主要是从故事情节、文学主题、内涵和思想价值上有所模仿;另外一种就是关于形式上的模仿,主要涉及到题材样式、风格样式、叙事策略。《尤利西斯》应该说是对于《奥德修纪》进行了全面的模仿。有一个批评家叫约瑟夫•柯林斯,他曾谈到乔伊斯非常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奥德修纪》的故事,他在文学写作过程中,就自觉把《荷马史诗》中《奥德修纪》的故事,融汇到自己创作的《尤利西斯》故事当中。他对《荷马史诗》的模仿,包括内容和形式的各个方面。但是,他不可能完全一步一步地去仿照《荷马史诗》,他的整个风格还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采用了现代的方式。所以庞德曾经评价说,乔伊斯在写作《尤利西斯》的时候,继承了《奥德修纪》的伟大传统,很多地方跟《荷马史诗》的事件也能够对应起来,但是他还有自己的创新和创造。
具体而言,乔伊斯对《荷马史诗》的模仿有几个方面:(1)书名。“尤利西斯”这个名字本身实际上就是奥德修斯拉丁文的名字。关注这部作品,以及看到这部作品背后隐含着的《荷马史诗》,实际上就通过这个书名看出来的。在这个作品当中,找不到一个叫“尤利西斯”的人。这是乔伊斯非常重要的一种方法。他用这个书名的意义在哪里呢?是有它独特的含义的,最大的作用是像一个路标一样,将他自己的写作,由经典性的文本指向了远方,指向了历史,最终导向的是《荷马史诗》或者《奥德修纪》。
就像刚才朱老师谈到的,他打开了3000年宏阔的历史,拉开了一种历史的纵深感。(2)整体的框架。朱老师已经谈到过,我就不再具体做讲解。《尤利西斯》整体的框架分为三部、十八章,每一部、每一章实际上都包含着《奥德修纪》整体的一个框架。(3)人和情节的设置层面。朱老师也谈到了,斯蒂芬、布鲁姆、莫莉分别和《奥德修纪》里面的人连在一起。第一部分是寻找的主题,第二部分是漂泊的主题,第三部分是回家的主题。(4)戏仿。英国一个理论家叫做玛格丽特·A·罗斯(Margaret A Rose),她出版了一本专门的学术著作叫《戏仿——古代、现代与后现代》(Parody: Ancient, Modern, and Post-Modern),总结在现代文学当中,关于戏谑和戏仿的四个方面的写作特点。
此外,还有四个关键词:逆向仿写。在模仿的过程当中,不是亦步亦趋地去写,而是逆向;滑稽性的转换,扭曲与变形。也就是说在写作过程中,和原来已经有了一个降维,也就是这种意义开始产生消减;反讽和讽喻,带有讽刺性、批判性;解构和削减。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
爱尔兰作家、诗人,
乔伊斯在写作是在大的框架上、人物设置上的模仿,整体走了《荷马史诗》的路子,但是他的作品的创新意义在哪?实际上表现出一种戏仿的价值,这种戏仿去表现都柏林这种“瘫痪”的精神境界,所以小说当中的布鲁姆,不再是《荷马史诗》当中在战场叱咤风云的英雄奥德修斯,在归途中不断地和各种各样的古希腊神魔去做斗争,反而是表现很平庸、很猥琐,带有一种意义和价值的削减。
《尤利西斯》的互文性,不仅是对《荷马史诗》的模仿。朱老师也谈到过,它的容量比较大,文化的密度比较大,尤其乔伊斯本人对易卜生、莎士比亚等人都非常尊敬,在作品当中多次通过各种方式,对于易卜生和莎士比亚进行致敬。尤其是对莎士比亚,文本中有多处关于莎士比亚和《哈姆雷特》的讨论。我简单举一个小例子,《哈姆雷特》里有一句非常经典的台词,“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哈姆雷特》这部戏剧当中,追求哲学思考的核心点就是这句话。《尤利西斯》里出现了两处:第一处在第八章当中,布鲁姆当时想上厕所小便,他感到自己膀胱里头,渐渐突出一种无声的信息。小说当时这样说的,“是去解了吗?不去解了,还是去解了吧”。这个就是仿照“To be, or not to be”。第二处就是在第十五章里面,斯蒂芬当时独自沉思,这里头有一句话“To have, or not to have, that is the question”,这就和《哈姆雷特》里的台词是完全对应的。哈姆雷特去考虑哲学问题,考虑人生的两难选择问题,而斯蒂芬考虑什么?当时他在跟一个妓女搭讪,他在考虑要不要跟妓女发生一点关系。
在哈姆雷特戏剧当中,一个充满哲学的话题,比较严肃的一个句式,在《尤利西斯》当中,一个是在纠结小便还是不小便,另一个是考虑勾引还是不勾引这个妓女。作者把莎剧中一种非常哲学化的话题,变成了都柏林现实生活中非常庸俗的一种状态,形成了反讽,能够感受到对这种经典价值的削减。《尤利西斯》中关于《荷马史诗》的一些经典文本的模仿或者戏仿,实际上也形成了具有狂欢化特色的一种特质。
《尤利西斯》的互文性的价值在哪?我个人理解是:在文本阅读过程当中,每读到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或者每个人的经历,就会不自觉地有一个参照系统。《荷马史诗》作为一个牵引的价值体系,会不自觉地引导读者,将小说当中的情景引向《荷马史诗》,两者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
说当中的各种主题,寻找的主题、漂泊的主题、回家的主题,这些主题恰好和《荷马史诗》对应:把布鲁姆当成是尤利西斯,把斯蒂芬看成寻找自己父亲的忒勒马科斯,把充满欲望的莫莉看成是《荷马史诗》当中的珀涅罗佩,形成的反差和价值在哪?它实际上是一个削减,而不是更加强化。
《荷马史诗》体现的是伟大的英雄时代。这样一种古希腊时期,它的那种价值观,英雄主义精神。到了20世纪文学,这种英雄主义完全消散,《尤利西斯》表现的是庸俗的日常状态。古老荣耀已经随风而去,表达出《尤利西斯》对现代文化的一种激发作用。所以我一直要强调在《尤利西斯》当中,存在一种愤怒的情感在里面的。
嘉宾合影
现在,人们接受《荷马史诗》是《尤利西斯》的一个拐棍、一个指南、一个钥匙,大多数人在阅读《尤利西斯》的时候,总是同时阅读着两本书,一本是《尤利西斯》,另外一本是《尤利西斯》阅读指南,是《尤利西斯》跟《荷马史诗》的一个对应关系。萧乾老师和文洁若老师翻译的《尤利西斯》特意在文章后面部分,把一章一章的对接关系对应起来。所以每读到一个地方,都要去看看《荷马史诗》是怎么讲的,《尤利西斯》又是怎么讲的。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个套路。所以,如果读者总在不自觉地将《尤利西斯》和《荷马史诗》对接,会不断地产生来自《荷马史诗》潜在价值、意义和主题的影响。这这情况,也可以认为是一个圈套,不自觉地上当,感觉自己被刻意引入到一种类似于密室逃脱的困局当中。
用新批评文本细读的方法,直接进入到乔伊斯的小说文探索。在没有《荷马史诗》的映照下,《尤利西斯》作为一个单纯的文本,应该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
新批评是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的方法,重要的理论贡献就是“让文本说话”。这些新批评家们有一个观点——作品一诞生,作者就“死去”, 排除作者的意图,不要去听作者去如何表达的他自己的创作意图。也就是说,一个作家创作了作品之后,作品自身会向读者、向世界宣示它自己的意义,不需要作者出来说,作品要表现什么主题,表达什么东西,要给读者去解释。简言之,回归文本,让文本自身说话,在文本当中发现它所具有的意义。这种理论对打开《尤利西斯》是不是适用呢?我个人在阅读过程当中,认为也是适用的。《尤利西斯》是我带研究生时经常用的一个文本。我首先要求不要去看《荷马史诗》,不要去看指南,就把它当成一个孤立的、单一的一个文本去读,去感受。
从一开始,乔伊斯对读者有一个误导。乔伊斯曾经专门给一个评论家非常详细地介绍自己写的小说和《奥德修斯》的关联关系,还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材料。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真切的资料,就是当时乔伊斯提供的。实际上,现代和后现代的这些作家的写作方法很巧妙,有的时候是作家的一种自我炒作,甚至是在跟读者和评论家开玩笑。乔伊斯本人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在这个作品当中设置了很多谜团和迷魂阵,专业的文学教授想要搞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至少要争论几个世纪,这就是我取得不朽的唯一方法。当然,乔伊斯这句话半真半假,一方面他有调侃的意味,另一方面,可以感受到,现代作家们都有对读者、对评论家开的玩笑。
所以,如果撇开《荷马史诗》,直接进入文本,有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在主题上,是不是有一个布鲁姆跟奥德修斯一样的街头浪游?斯蒂芬有没有提高自己精神支柱?我个人的理解,可以把它撇开,不要去看。为什么?我和朱老师对布鲁姆的评价观点是一样的,布鲁姆在都柏林街头18个小时的浪游,实际上是他刻意地躲开自己的家里,因为莫莉要跟她的情人约会,所以他刻意离开了。他并不是要出去自我漂泊。
第二个层面,关于斯蒂芬。斯蒂芬也没有刻意去寻找精神支柱的想法,他跟布鲁姆的相遇其实是非常偶然的,无意义生活当中无意义的相遇。他后来继续跟着布鲁姆到他家里之后,两个人谈话之后就离开了,所以所谓的寻父主题在文本当中是不存在的,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把它削减掉的。
关于小说的第十八章,我想谈两个问题:(1)关于莫莉的爱情,我同意朱老师的观点,莫莉跟布鲁姆之间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爱情破裂。尽管她有很多的欲望,很多的潜在想法,有很多的情人,但是她一直看重布鲁姆的诗人气质。我通过文本阅读得出什么结论?对莫莉来讲,她所追求的是一种精神和艺术的自由,并不是想象当中的水性杨花,充满乱伦、欲望的状态。通过对第十八章的阅读,尤其是第十八章最后的那三段话,可以看到,莫莉最终又回归到了跟布鲁姆之间的初恋情感。(2)关于斯蒂芬的理解。很多的评论家在文本阅读过程当中,因为受了《荷马史诗》的影响,把布鲁姆看成是尤利西斯,把斯蒂芬看成忒勒马科斯,他们形成一对父子关系,表现出一种“寻父”主题。我个人的理解是,真正具有尤利西斯浪漫精神的不是布鲁姆,而是斯蒂芬。在小说第九章里斯蒂芬有两句话:第一句话,“过去的我成为现在的我,还可能是未来的我。因此,在未来中,我可以看到当前坐在这里的自己,但反映的却是未来的我。”第二句话,“我在我的父亲当中,我在我的儿子当中”。
总之,通过文本细读,我认为斯蒂芬是一个既是儿子又是父亲的人物,他是正在成长当中的儿子,又是始终处于自由状态当中的父亲。所以,不受《荷马史诗》的影响,斯蒂芬作为正在成长中的青年艺术家形象就有了一种新的释读。
当然,对于《尤利西斯》,我们永远有72种以上的打开方式,不管用哪一种方式打开,都能够获得其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