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
社交平台上,对于西方的左右派,人们经常互掐,友谊的小船随时掀翻。左派和右派们都认为自己是自由价值的捍卫者,可却吵个不停,为啥呢?来看看伯林是如何说的吧。
以赛亚·伯林,出生于拉脱维亚的犹太人家庭,20世纪英国著名保守主义政治学家,他有两大著名理论:一是多元价值论;二是两种自由的划分。
先说说他的自由观。
他说:“自由是一个意义漏洞百出以至于没有任何解释能够站得住脚的词”,他只是解释自由众多含义中的两种:negative freedom和positive freedom,中文一般翻译为“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
支持“消极自由”的人,一般被认为是右派,因为他们更偏好自然演进;而支持“积极自由”的,则是左派,因为他们更偏好人为建构。
伯林说,“消极自由”回答的是:“一个人能够不被别人阻碍地行动的领域。如果别人阻止我做我本来能够做的事,那么我就是不自由的;如果我的不被干涉地行动的领域被别人挤压至某种最小的程度,我便可以说是被强制的,或者说,是处于被奴役状态的。”因此,消极自由的英文是“free from”,简单来说就是摆脱障碍的自由。即,我想做什么你别拦着,你让我自己选择就好了(哪怕我选了一个错误,你也不要拦着),选择的范围越大,自由就越大。在这里,消极自由与实现目标的能力无关,如果你有选择的机会,但你自己没有实现目标的能力,那你也是自由的,只是你没有实现它而已。当然,伯林承认,在特定情况下,一定的强制是必要的,比如,当一个人明显面临危险,要掉到河里淹死了,或要葬身火海了,这时候就有必要强制他的行为了。
“积极自由”回答的是:free to,即人不仅有摆脱障碍的自由,还有用理性来实现目标的自由。按照柏拉图主义,人的内心有两个自我,一个代表“高级的本性”,是真实的、理想的和自律的自我,是懂得算计并旨在使自己长期得到满足的自我。另一个代表“低级的本性”,追求即时快乐,这个自我受汹涌的欲望和激情的冲击。因此,人应该在理性的指引下追求“真实”的自我。而要实现这种自我,人除了需要有选择的机会外,还需要有一定的能力,即需要有积极自由。
伯林认为:
一方面,这两种自由都是正当的,无所谓高下,无论你是想追求高远的理想,或者是追求啥也不干的即时行乐地生活,都是可以的,只要是你自己想要的。为什么呢?伯林说,因为一个人作为理性与意志的拥有者,当他构想目标并希望实现目标时,受到的阻力太多了,以至于常常被这些力量碾压。比如,一个人希望得到权力、幸福、知识等,但他很可能没有能力得到,这时他为了避免挫折而收回一些目标,通过放弃来克服道路上的障碍,这应该是被允许的,这正是人的自由权利。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不想“成功”,而想“躺平”,这是完全正当的。但如果一个人希望成功并且去努力拼搏,那自然也是正当的。但不管哪种选择,都应该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不能由他者决定,不论这个他者是他的父母、政党或国家。
因此,无论是说年轻人是不愿脱长衫的孔乙己,好高骛远;还是说年轻人选择上香太佛系,都是对自由权利的干涉。
另一方面,需要警惕两种自由被扭曲和滥用。
首先,消极自由不可能没有限度。因为,社会上那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无限选择,最后必然导致每个人都无法选择的混乱。换言之,如果消极自由没有限度,人们会从自由出发,最终却将自己锁死。
不同的人以及人的不同阶段,对于自由的要求程度也是不同的。对很多人来说,某个时期,自由并不是第一需要。“埃及农夫对于衣物或医疗的需要的确超过个人自由。但这并不能说每个人的自由是不同的,只能说农夫今天需要的只是最低限度的自由,他明天就有可能需要更大程度的自由了,农夫和教授、艺术家、百万富翁的自由是相同的东西”。萨特也说过,自由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沉重的负担,因为,自由意味着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要承受选择的后果。米兰·昆德拉说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也是这个意思。
而且,人类追求的价值并非仅仅只有自由。除了自由,人类珍视的价值还有很多,如公正、安全、平等、良知、爱、、、为了保障这些价值,人们也愿意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自己的自由,以换来社会平等,维持社会安全与稳定,实现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国家机器的存在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为了供养国家机器,需要向国民强制征税,这种强制是必要的。但伯林强调,要明确:这是为了别的价值如稳定、公正、平等而作的让步,是个人自由的牺牲,换来的是平等和爱,这两者并不能相抵。这种牺牲要时刻牢记,并把它限定在最小的程度上。也就是说,不会因为别的价值的满足而改变自由被牺牲的事实。如若不然,就是混淆了不同的价值,就会被人钻空子。只有厘清不同的价值,才能坚持公私领域的界限,才能保证公权不能进入私人领域,也才能防止有人假借其它价值的名义侵害人们的自由。
至于公与私的界线如何划分?伯林说肯定是有分歧的,但必须给自由保留最小范围的领地,只要入侵了最小保留地,就是专制。这块最小的保留地至少包括:“坚持宗教、言论与财产必须受到保障”。“这种最小限度的自由是一个人不经殊死搏斗便不能放弃的,是他的人性的本质”。换言之,任何政权,都需要维持公民个人最低限度的自由,即宗教、言论和财产自由,如果剥夺它们,公民是会进行“殊死搏斗”的,政权的合法性也就没有了。
其次,伯林强调,积极自由的滥用和扭曲更加需要警惕。因为,积极自由的滥用和扭曲更具欺骗性。比如,某人告诉你,“因为你幼稚无知,不能理解自己真实的、理想的自我,而我们懂的比你多,我们知道该怎样做是对你比较好的,这种好是长远的、全面的、实质的,或许你一下子看不到,但今后你会看到”。又比如说,“为了你和全社会的幸福、安全、公平、、、,需要你牺牲你的自由,我们可以给你勋章、给你补偿,你其实得到的更多、、、”,他引用了康德的话:“没有人能强迫我以他自己的方式获得幸福”,“家长制是可以想象的最大的专制主义”。伯林在这里说透了:积极自由稍不留神,就会滑入专制。过度的积极自由,就是以自由的名义反自由,实质都是对人的强制,而强制的极端就是专制奴役,所有独裁者都是以实现他人自由的名义让他人成为烈士的。
总之,伯林认为,两种自由都是正当的,无所谓高下,不能简单地以左右论正确与谬误,关键是两者不能滥用和扭曲。
如此看来,社交平台上左派和右派们之所以吵个不停,是因为概念不清,自诩左或右的,其实都是忽左忽右,左右交织,最后极左极右。比如,强调消极自由,原本是右,但若把消极自由推过头,过度强调个人欲望的满足和个性解放,就滥用和扭曲了消极自由,从右变成了极左,从有限理性变为绝对理性。而支持积极自由,原本是左,但若把积极自由推过头,则将不同价值混为一团,将公权伸入私域,最终导致从自由出发,却抵达了专制,从左变成了极右,从进步变成了落后。
极左和极右殊途同归,但很多人浑然不觉。
伯林的第二大理论是多元价值论,它是理解伯林两种自由理论的关键。
在思想界,一元价值论是认为,世界上只存在一种价值,或者说,人们追求的价值形式可能是多样的,但这些价值在本质上是和谐统一的,最后都会归到一种价值上。也就是说,表面多样的价值是可以用同一把评价尺度来衡量或排序的,从而找到一种最高的价值。比如,对于“什么是美好的生活”这个问题,有且只有唯一的答案。这种观点可以一直追溯到柏拉图的理念论,这是启蒙理性主义的思想核心。一直以来,一元价值论有着巨大的魅力,因为它给予了人们美好的憧憬,让人们的心灵有盼头。用伯林的话说,“无论对于理智还是情感,这种观念都是一种深刻的满足”。此前,尼采等人早就批驳了这种对人类理性的极度乐观,认为这是人类把自己当作了上帝,必然导致理性的变异,哈耶克则说这是人类致命的自负。
伯林则认为,对于“什么是美好生活”这个问题,世俗的人类理性无法给出唯一的且最高的答案(以前是由宗教给的),现代社会的人们追求的是多元价值,比如,自由、平等、安全、快乐、、、而且这些价值之间是“不可公度的”,不能换算,都是终极价值,没法互相比较而论高低。
有人会说,不对呀,多元价值不就是相对主义嘛,按你的意思,那人类就没有价值共识了吗?我可以随便宣称一个观念,宣传一种思想,比如恐怖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来为我的战争行为辩护,为我的专制辩护吗?当然不能。别误解伯林,他的多元主义绝对不是相对主义。
伯林的多元价值是有条件的,第一,价值是有客观性的,不是由主观随意构造的(欲以牺牲个人自由打造乌托邦就是荒谬的,无论它叫什么主义)。第二,价值的多元性并不是无限的,人类价值具有最低限度的共通性。比如,自由、平等、人权、民主、、、这些都是现代文明的基本价值,是人类的基本共识。第三,多元价值不可公度是指人们对于价值的排序不同。
那么,如何处理不可公度的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呢?比如,到底应该效率优先还是公平优先?自由和平等面临冲突时怎么办?伯林并没有给出方案,他认为这正是人类的困境。
事实上,自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以来,自由与保守,社会发展是人为建构还是自然演进?或者兼而有之?它们的程度该如何界定?一代代思想家,左的和右的,来回不断漂移站队、激烈辩论,都没有给出确定的统一的结论。
因此,尽管人类百年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现在又搞出了ChatGpt,但人类的冲突与纷争、战乱与流血,仍然周期性发生,无法消弭。或许,人类现有的智慧还不足以解决这一困境,还需等待心灵的终极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