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德川幕府晚期,阳明学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很多对日本近现代历史进程有重大影响的人物都是阳明学信徒,包括西乡隆盛,福泽谕吉,伊藤博文等明治维新重要人物,他们或学习过王阳明的《传习录》,或对阳明学非常推崇。
很多文章据此说,阳明学导致了明治维新。是这样的吗?
恰恰相反,明治维新是由于这些信奉阳明学的人及早发现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阳明学不灵了,甚至他们熟悉的兰学,即荷兰的东西也不行了,因而快速转向英美学习。
我们看看福泽谕吉这个例子。
福泽谕吉的老爹是儒学家,他自己呢?“起初非常厌倦读书,到了14-15岁的时候,由于周边环境的压力,他才开始学习。不久,他的能力逐渐积累,渐渐地开始阅读各种汉文书籍。”

其后,由于世态变化,他开始学习兰学,即荷兰的东西,并成立学堂教兰学。
通过几次参加海外使团的经历,福泽痛感在日本普及西学的重要。回国后,他写作了《西洋事情》等书,开始了对西学的启蒙运动。当时,他曾作为官员提倡幕府机构的改革,但在1868年(庆应4年)后,便将兰学塾改名为“庆应义塾”,专心从事教育活动。这就是庆应大学的前身。
我们看看福泽谕吉对王阳明这位大儒所继承的孔孟圣人的看法。
“(孔孟)把人分为智愚上下,而以智者自居,亟亟于统治愚民,所以参与政治的念头也非常急切。终因求之而不得,反而招来丧家之犬的讥诮,我真为圣人感到可耻!至于要把他们的学说实施于政治上,我认为也有很大弊病。”
显然福泽谕吉是不想当这种圣人的。在这段文字出现的《文明论概略》一书里,他的思想可以说是走向了之前他学习的儒家思想的反面。清朝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洋为中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福泽谕吉说的正相反,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高民智。文明进步靠人民,不靠个别英雄圣人;最重要最优先的任务是解决人民的文明和自尊的问题,其次是政治制度,最后才是铁路、洋房、军器。也可以说是“西方现代文明才是最重要的,是要拿来的,为体的,西方的技术倒是次要的,是为用的。” 相反,清国最怕的就是人民忘“本”,但这个“本”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统治阶级的利益。但又不能这么说,于是就美其名曰是反对全面西化。但日本人西化了吗?你去日本看一看,比中国还东方,你又怎么能说这是全盘西化?又怎么能说日本人“忘本”?
福泽谕吉的这本《文明论》强调的是“群体精神文明论”。其最重要的价值,是摒弃了所谓个人做圣人这样的理念。进步是群体文明的进步。尤其是精神的进步,他倡导的是学习看不见的文明精神。他尤其痛恨精神上的复古,也就是把做圣人、提高个人道德作为复兴的方法。而这是王阳明、曾国藩等没有跳出的境界。他认为,文明的精神是群体决定的,提高群体的精神水平是关键,而非个别英雄人物。他说,自古以来的英雄豪杰,得志的极少,多数以唏嘘叹息,牢骚不平了此一生。孔孟之所以不被重用,不是春秋诸侯的罪过,而是「时势」:当时人民的「风气」,也就是当时人民普遍赋有的「智德」水平,是圣人眼里的人下人的水平,因此不能理解这些圣人人上人的思想,他们也不在乎这些圣人是否受到重用,所以圣人得不到重用理所当然。
而且,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没有自尊,不把人当人,只会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学而优则仕、做圣人又能如何呢?没有学识、没有财富、没有能力的人只要附庸上有权势的人,穿上相应的服饰,喊上几句适当的口号,就可以把学富五车、腰缠万贯、辛勤工作的人踢倒在地、游街示众、或者反锁家门。清人朝思暮想的“朝为田头郎,夕蹬天子堂”,提倡的是人上人而不把人当人的观念,最后当然会落得个“朝为人上人,夕为人下人”的下场。
福泽谕吉的思想反对孔孟之道的身份制度。在其著作《劝学篇》第一篇第一句即是:“天在人之上不造人,天在人之下不造人”。可见其对于没有独立精神的社会的抨击和对自由平等的推崇。在《劝学篇》中他还强调“一人之自由独立关系到国家之自由独立”。
福泽的代表性语言就是“独立自尊”,这也成为了他死后的戒名。福泽毫无疑问是明治维新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其著名著作《劝学篇》17篇、《福翁自传》、《脱亚论》。尤其是《劝学篇》十七篇,在当时的日本几乎人手一本。
今天,与阳明心学相似的一种叫做心法的人生哲学非常流行,这是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所倡导的。心学和心法二者都强调精神的作用。心法为什么“卷土重来”?

任何一门学问,都有自己的长处,因此不能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心学也一样。但同时任何事也有自己的短处,那就是不一定与时代的脉搏相符,也就是说,它不一定总是时代最需要的东西。在明治维新那个历史转折点上,日本最需要的是福泽谕吉的思想。如果日本当时不做明治维新,坚持孔孟,那就跟清朝一样,被逼打开国门,割地赔款,也不可能后来进入列强,虽然走入歧途,但经过二战失败后,又能很快拥抱现代价值,成为现代文明国家。
同样,如果一个社会某时的风气是阿谀奉承、尔虞我诈、指鹿为马、人无尊严,那么王阳明的“致良知”就只能是自欺欺人,顶多修身养性,对人对己都作用不大。而稻盛和夫的心法,是在一个现代文明、现代制度下的新心学,它不是让人做圣人,做人上人的心学,而是认识到个人有尊严、有自由从而有无限潜力通过精神发挥作用,并通过与其他人的合作、与自然和谐共时共赢。
东方禅学和现代量子理论给人的启示是世界是多相的,因此要心怀多相,“见机行事”。清朝人嘴上大谈具有弹性的禅学,实际上刚愎自用,固步自封。日本人见机行事,在明治维新的同时继续禅学神学,脱亚入欧脱的是粗陋,留下来的是精致,并且精益求精。
思想必须是不断去粗取精,博取众长,而不是盲目自信、固步自封、那样就永无进步。美国人对历史没有那么自信,一个多世纪以来总是战战兢兢,生怕站不稳第一的位置,难道有什么伤害?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封闭的池塘不论怎么打扮,还是臭水坑。思想必须在博取众长的情况下,螺旋式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