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梅

1942年6月21日,阿赫玛托娃与朋友拉涅夫斯卡娅一起听了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的排练。
“多么可怕的作品……”当天晚上,阿赫玛托娃如此告诉丘科夫斯卡娅她的感受,“第二和第三乐章需要听几遍,以便体验它们,而第一乐章立即就理解了。这些可憎的小军鼓是多么恐怖……那里有一个骷髅跳狐步舞的地方……没有任何欢乐的乐谱和胜利的喜悦:接连不断的恐惧。天才的作品,肖斯塔科维奇是个天才,我们的时代将被称为‘肖斯塔科维奇时代’……”
(她说的小军鼓一段音乐,包括节奏,后来都被一些电影借用,描写鬼子进村了)
一旁的拉涅夫斯卡娅则如此讲述交响曲:“如此可怕,就像阿赫玛托娃的长诗……有几个人也这么说”。 (《阿赫玛托娃札记(一)·诗的隐居》第476页)
关于肖斯塔科维奇这首获得了巨大成功的《第七交响曲》——又名《列宁格勒交响乐》,当时的苏联——甚至直到今天,我们还能见到这样的宣传:这部作品完成于二战期间列宁格勒遭到德国法西斯围困的时候,这部作品鼓舞了苏联人民的反法西斯战斗精神,对于卫国战争的胜利起到了激励士气的作用……
“《第七交响曲》是战前设计的,所以,完全不能视为在希特勒进攻下有感而发。”肖斯科维奇在其回忆录中却这样告诉我们——“‘侵略的主题’与希特勒的进攻无关。我在创作这个主题时,想到的是人类的另一些敌人。”
另外,作曲家还说,他毫不反对把《第七交响曲》称为《列宁格勒交响乐》——不过,它描写的不是被围困的列宁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坏、希特勒只是把它最后毁掉的列宁格勒”。(肖斯塔科维奇口述,伏尔科夫记录并整理:《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口述》,叶琼芳译,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10页)
“希特勒是个罪犯,”作曲家接着说,“这一点很清楚,但是斯大林也是。……战争带来许多新的苦难和破坏,但是战前的可怕年代我也没有忘掉。我的交响乐,从《第四交响乐》开始,全是说这些年代的,包括《第七》和《第八》交响乐在内。”
显然,阿赫玛托娃听懂了肖斯塔科维奇。听懂了他表述的——恐惧。希特勒没来之前就已存在的——斯大林统治下的恐惧。去他的什么“反法西斯精神”!见鬼去吧!

肖斯塔科维奇将同样不愧于她的知音之解。在回忆录中谈及上述内容时,他提到了阿赫玛托娃,很巧合吧,但的确是这样:“阿赫玛托娃写了她的《安魂曲》;《第七》和《第八》交响曲是我的安魂曲。”
1942年3月,就是在处处飘荡着的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的背景声中,《真理报》编辑给塔什干的阿赫玛托娃打去了电话,他们提出要发表她的诗歌《勇气》,并请她再寄一些诗过去。
被“封杀”了十多年,突然,她的诗可以发表了!而且是《真理报》——党最忠诚的喉舌啊!
丘科夫斯卡娅在《札记》里没有分析这背后的原因,肖斯塔科维奇从一个作曲家的角度解释了。
“事实是,战争帮了忙。”的确,这种解释似乎显得奇特。不过事实的确是这样:战争来了,人们的生活更为艰难了,生活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无数的眼泪。可是要知道战前的日子更加艰难——在战前,列宁格勒已经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没有失去亲人,或是父亲,或是兄弟,即使不是失去亲人,也是失去亲密的朋友。人人都有为之一哭的人,但是只能无声地哭,蒙着被子哭,不让任何人看见。人人彼此戒备,悲痛压在心里。人人都是暗自悲伤。而今战争来了,这成了大家共同的悲哀。人们终于可以诉说悲哀了,可以当着人哭泣,为失去的亲人哭泣。人们不再怕眼泪流下来,终于,可以流泪了。终于,可以和人们交谈了。虽然仍然困难,但是可以喘口气了。
“因此,我认为战争年代对艺术来说是富饶的年代。”肖斯塔科维奇得出这样一个悲戚的结论。“不是到处都这样。在别的国家,战争很可能要干扰艺术。但是在俄国——由于一些可悲的原因——艺术却繁荣了。”(《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口述》,第187页)
事实将进一步印证他的结论。当战争一结束,“眼泪突然间又完全堵住了”——“那个时候,”肖斯塔科维奇说,“我把我的许多作品放进书桌的抽屉,搁了很久。”
肖斯塔科维奇说,晚年的他回头看,除了一片废墟,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尸骨成山……他说他的交响乐,就是献给那些无名尸骨的安魂曲。“我们经受住一切苦难……”阿赫玛托娃说,“我们所有的人,因为牢狱之苦威胁着每个人。……被处死的和关在集中营里的人所经受的苦难,我都无法用语言表达……”但最终,作为一个诗人,她将看到的一切——通过诗歌,牢记了下来。她的文字,是献给整个苦难俄罗斯的一首《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