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有这样的体验:偶尔会做不舒服的梦,困在其中怎么也改变不了结局,但清楚自己是在梦中,就力劝自己醒过来,不要继续做。于是挣扎着醒过来,之后也就安心了。

看电影《色戒》,最后看到王佳芝邝裕民(汤唯王力宏分饰)等六人被用枪托打倒,跪在地上等待枪决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真是个噩梦,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心想反正就是个电影,跟做个噩梦差不多,看到这里就醒了吧,不要往心里去,这不是一件真的事,醒来就会发现没什么。
说它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是因为:前一天易先生还与王佳芝缠绵,似有温情,宝石相送,而且在最后是被王佳芝提醒而逃脱危险、保住性命,这第二天易先生手下的枪口就扣在王佳芝的头上了;而对邝裕民来说,本来情窦初开的王佳芝与他眉目传情,他却让同伴与她上床,又把她送到易先生床上去完成任务,这是多么“荒诞不经”的事儿啊!如果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为了表达彼时的非正常情况,这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当然也许是导演故意的,是邝裕民在这些事后还要把王佳芝抓过来补上一个吻,这是多么无聊的一个亲吻!
一切是那么荒诞,但又合情合理地典型化了。逻辑清楚,几乎没有破绽,这噩梦做得好,做得妙。虽然一九四十年代发生的真实事情与这个不同,据说女主角对易先生扣动了扳机但不巧子弹没有出膛,救了易先生一命。如果那个是真的史实,那我感觉没有这个梦真实,这里,王佳芝戴上易先生给的顶级戒指,不论这个关系是色是情,都有份不小的真心喜欢了。这份真心,对比邝裕民那个貌似青葱淳朴,事实上把王佳芝送给别人当婊子,哪个更真实呢?当然是送宝石的更摸得着了。邝裕民的那个情,就好像那个支撑这六个年轻人行动的某种主义,虚无缥缈,冷酷无情。
我对李安非常佩服,因为他的电影逻辑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而这一切,又都在他特有的审美角度下进行。对这个色戒噩梦,如果我能去导演,也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这让我觉得,崇拜者与被崇拜者总有很大的共鸣,有些共同的喜恶....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过,是不是有点自以为是?可能,但是我与李安的共同点在另一处给予佐证了,那就是电影里的音乐。我多次写过,我喜欢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猎人Nimrod》,我觉得这首曲子应该成为英国国歌,因为每当它响起来,都让我想起英国广袤阴雨下的田野。其次,我也多次写过我如何喜欢勃拉姆斯,尤其是包括作品117,118号在内的那几首间奏曲。对于后者,我有这样的文字:“这些是勃拉姆斯晚年写的。你可以听到遗憾,悲伤,但更多的是温柔,爱意,妥协和沉思。联想到勃拉姆斯的生平,你可以看到克拉拉的身影。不过,也可以说是对生命本质的哲学思考。。。。117号间奏有三首。快慢适中,没有大起大落,都很静谧。”
而在这部电影里,这些作品都出现了:一开始学生们喊口号的时候,忽然,埃尔加的《Nimrod》响起来。再过一会,当易先生和王佳芝第一次单独会面吃饭的时候,钢琴家在一旁奏起了勃拉姆斯的118号钢琴曲。
这些音乐的选择,当然是作曲家亚历山大Desplat的工作,但总得要李安同意啊?我相信,李安也喜欢这些曲子,而且也认为这些曲子与他要表达的色戒很“搭”。
再回到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这些人把女人送到前台当工具,为了某种主义而冷酷无情。他们说战争年代嘛,就得有牺牲,邝裕民的那个上级就这样说了:王佳芝这条线发展的不错,能打通到易先生这样的层面不容易,很有用,要再拖一段时间,得到更多情报。换句话说,王佳芝你要与易先生继续上床,多上一段时间,这是实现理想需要的。
虽然事关民族大业国难当头,我还是觉得这事比较难以接受。你也许会说,在英美日也是会发生的啊,他们也有不少女特务女间谍,但我觉得那些女人不至于如此无辜无助,比如日本女子川岛芳子,她们属于英雌,敢做敢当,不是谁逼着骗着做的,这王佳芝算什么呢!
也许王佳芝早就看透邝裕民之流的冷酷无情,而不自觉的自愿投抱给易先生。况且,这些年轻人,一看上去就不是易先生的对手。唯一能战胜易先生的,也就是利用王佳芝。老手如易先生,色不得戒,险些丧命。梁朝伟演技超群,无与伦比。
王佳芝可以把这一切说给易先生,把邝裕民以及那个上级一网打尽。但王佳芝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易先生不过是她的嫖客。

易先生如何能与王佳芝多次幽会而没有危险呢,大概他知道他是在自己人的监视保护之中?最后时刻当他问部下,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部下说,因为你与王小姐的关系。这问话更多是推卸责任,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也许就是铤而走险玩的就是心跳,而邝裕民等人的行动,又是在重庆方面的监视之下。
现在,王佳芝邝裕民等人被抓到了。易先生对部下说,10点钟前处决,封锁消息。除此之外他能做什么呢?李安只能安排他坐在王佳芝住过的床边,在十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低下了头。而王佳芝,这时跪着等待着被枪决,她微微抬了一下头,向远处张望了一下;而邝裕民,则看了一眼旁边的王佳芝。那边的易先生,则在心中想着远方的王佳芝。有的评论家说这代表了易先生的虚伪,我觉得很难这么简单下结论。
如果能噩梦醒来,但愿一切都更简单,更纯情。
张爱玲和李安,很能揭示人性。

2017.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