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ch 29,2017
华丽的哀伤说的是一个唐代诗人。
无限的渴望说的是一个德国作曲家。
那个诗人是李商隐。谁能比他的诗更华丽更哀伤呢?
那个作曲家是勃拉姆斯。谁能比他的曲子有更多的渴望呢?
他们俩一外一中,一近一远,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有一天当我读《蒋勋说唐诗》读到李商隐的时候,勃拉姆斯忽然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觉得他们很像。
我们先从他们的作品谈起。
先看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蒋勋说李商隐作为晚唐诗人,哀伤的时候再没有李白的大哭大嚎,而是有分寸的只是说“不适”。就算落泪,也是暗暗地,轻轻地忧伤。
这就像勃拉姆斯了。他也没有贝多芬那样表现得大爱大痛,而是静静地忧伤。对应李商隐这首诗的是他的钢琴曲作品117号。按勃拉姆斯自己的话说,那是一首摇篮曲,是"让我所有忧伤入睡的摇篮曲"。
再看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帐望江头江水声。
蒋勋说,李商隐认为只要自己的肉身还在,情感也就永在。
这样的感情,也可以描述勃拉姆斯对克拉拉舒曼的感情。
一八九五年夏季的一天,勃拉姆斯和友人胡伯格(Richard Heuberger)吃饭的时候,忽然感叹道:“除了舒曼夫人,我从没把整个灵魂寄托在一个人身上,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这样会是多么孤独的一生!” 安静之后,他继续说:“和舒曼及舒曼夫人这两个最美之人的相遇,对他们有深厚的了解,是我最美的回忆。舒曼夫人于我在今天仍然无比清新,如处子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克拉拉已经76岁,勃拉姆斯62岁,两人的特殊友谊已持续了四十二年。而一年之后的一八九六年五月,克拉拉逝世。勃拉姆斯得知消息,马上登上前往法兰克福的列车,因太过悲痛,坐反了方向,他在路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天。抵达之时,克拉拉已经入土。
李商隐最深的感情给的是谁,无法确定,比较有线索的是女道士宋华阳姊妹。至于是谁,我也不得而知。唐文宗太和八年(834),长安城发生了震撼朝野的“甘露之变”,李商隐受其影响,在彷徨中决定到玉阳山去“学仙”,结识了女道士宋华阳姊妹,有了恋情。后来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但很显然没有正果,诗人在“月夜”相思,写了《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这首诗。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其实,他的恋人到底是谁已不重要,或者,也许就是像蚕丝一样朝夕与共缠在一起的夫人。我们欣赏的,就是他诗中的感情和诗本身的美。李商隐最著名的情诗,是他的《无题》,《锦瑟》和《夜雨寄北》。它们在中国情诗里无出其右,其中著名的诗句是下面这些。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些诗,最重要的特点是感情的色彩特别浓重,宛如西洋的油画,与中国通常的写意山水画不同。既不像王维的空山新雨,白居易的妇孺皆通,也不像李白的千丈豪迈,更不像杜甫的悲天悯人。每一句都有丰富的用典和复杂的内容,但又不会有人说他矫揉造作,或者美的发腻,因为,他做到了艺术的至美,达到了形式和内容的完美平衡。我说,那是华丽的哀伤。
这也像勃拉姆斯的音乐,没有瓦格纳式的随意,没有李斯特式的炫技,每一首都经过精雕细琢,否则宁可舍去不用。而且都有着丰富的内容,很多曲子,是甜美的哀伤。
但哀伤不是失望,因为他们都怀着无限的渴望。
在李商隐这里,有青鸟殷勤为探看,有却话巴山夜雨时,至少,也有一弦一柱思华年。
在勃拉姆斯这里,如尼采所言,勃拉姆斯的音乐是渴望,怀念,憧憬和思念。
也正因为如此,二人充当了他们相应艺术的“最后”掌门人。在人们认为唐诗不会再有初唐中唐的辉煌而只能走下坡路的时候,李商隐出现了,他告诉世界,我来给唐诗做最后掌门人,而我的作品,绝对是唐诗最后的绚烂。
同样,在人们认为古典音乐再不可能超越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甚至门德尔松舒曼的时候,勃拉姆斯出现了,他告诉世界,我来给古典音乐做最后的掌门人,而我的作品,绝对是古典音乐最好的句点。
他们俩是完美的艺术家,也是真情流露的情人。
他们的华丽是在回忆中发生,因为当时惘然,此情便成追忆。
唯因眷恋,才格外认真。只要活上一天,就要吐丝,就要燃烧。就要写出最精美的诗篇,就要写出最精彩的曲子。
唯因深爱,才格外耽美,对于所眷恋的世界,无法割舍,充满渴望。
作为艺术最后的掌门人,他们都不是那种开创江山的那种。
李商隐不是李白,勃拉姆斯也不是贝多芬。
李商隐的华丽,确实伴随着浓厚的色彩斑澜,但这个色彩没有“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浪漫,更没有“明月出天山”,“长河落日圆”的气度与气魄,倒是更多的感伤,绵长和厚实的感伤。
而勃拉姆斯的渴望,还要听一下尼采的话。他说:长期以来对我一直是个谜——直到我终于发现,几乎是偶然地,他影响了某种类型的人。他是无能的忧郁;他不因丰富而创造,他为丰富而衰弱。如果我们不看他模仿的东西……那么他所特有的就是渴望 [Sehnsucht]。 ——这是所有充满向往和不满的人所感受到的。
尼采的这个说法让“我们”不能接受的是,如果我可以代表勃拉姆斯爱慕者的话:我听勃拉姆斯的时候,不会像听贝多芬第五、第六或第九交响曲那样昂扬激情,虽然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被人说成是贝多芬的第十,可是呢,我也不会有贝多芬第八钢琴奏鸣曲里那样的悲怆。我可能会有些忧郁,但也谈不上萎靡。再说什么叫不因充实而创造,勃拉姆斯那么多作品难道还不是创造?我们听他音乐的,也是在生活啊,怎么没有创造?怎么就是萎靡了?
不过,尼采说的那最后几个字太对了,我感觉很真切,就是渴望,怀念,憧憬和思念,尤其是渴望(Yearning)这个字!
Yearning、渴望,渴望、Yearning,到底有什么值得渴望的呢?其实一切美好的东西,不论是回忆还是憧憬,都是那么让人渴望。
就是这么简单:渴望。勃拉姆斯的音乐,没有格里格的高山冰河,没有得德沃夏克的大峡谷,没有斯美塔那的大河,没有贝多芬的大同世界,没有巴赫的通天之路,没有莫扎特的纯净之心,没有。。。只有一个人内心的渴望。
同样对李商隐来说,蒋勋的话也很准确:李商隐有很大的眷恋,没有眷恋,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就是因为生命这么好,才会惋惜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的那两句诗写的是繁华与幻灭,舍不得的是眷恋,舍得的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