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作曲家中,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三人合称为“3B”。这是因为他们的姓氏都以B开头,而且他们的音乐地位都很显赫:作品多而精,可以说是登峰造极。
他们三个是如此显赫,以至于3B这个词汇在古典音乐里成为独有,竟没有莫扎特领军的3M,舒伯特领军的3S,海顿领军的3H等类似组合来争艳媲美。这倒不是因为没有更多伟大的以M,S或H开头的作曲家,而是因为像他们这种有某种强烈的共性、强烈的继承关系而且同样强大的作曲家不多。你可以找出3M,但他们可能没有什么继承关系,或者共性不强。
由于他们的这种共性,他们的欣赏者也同样,他们对3M有强烈的共鸣,对他们情有独钟。
这个共性是什么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下怎样欣赏古典音乐。按照美国古典音乐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和古典音乐普及家阿隆·科普兰(Aaron Copland)的说法,或者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欣赏古典音乐要有三个维度。第一个是让感官惬意,第二个是表达感情,第三是纯音乐艺术欣赏。这三个维度对任何音乐都很重要,但对古典音乐尤甚。感官的维度很容易理解,即音乐好听不好听。我们可以一边听一首好听的曲子,一边逛商场。有些音乐,如德彪西的月光,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音乐本身就好听。但这些好听的音乐很少止于好听,而是经常表达某种感情,这样我们就进入欣赏音乐的第二维:表达感情。这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复杂,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感情,敏感度,经历,修养都会对一首曲子的感情感知有所影响。德彪西的月光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首好听的曲子,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会觉得万般孤独,潸然泪流。这第二维,即表达感情,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具有表现力或感染力。一首好的曲子,必须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表达力。至于第三维,“纯音乐艺术欣赏”,指的是要熟悉音乐的基本原理,如节奏,旋律,和声,音色,等等,这样就可以对一首古典音乐的内在构造有超出常人的了解。实际上,欣赏一首曲子,这三维一般是同时运作的。
同样,我们可以说,作曲家要能称为伟大,也要满足这三维:他的曲子要优美动听,要有感染力和表现力,要在音乐艺术上炉火纯青,而且要有众多的作品而不是仅仅几首。
3B的作品在这三个维度上都是卓越超群的:他们都有非常好听的曲子,如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勃拉姆斯的《摇篮曲》,其次他们的作品也都非常有表现力和感染力,最后从纯音乐艺术的角度也都是最精湛的:巴赫是巴洛克音乐的代表人物,贝多芬上承古典乐派传统,下启浪漫乐派之风格与精神,而勃拉姆斯则既是浪漫主义的完美继承者,也是古典音乐的忠实捍卫者。勃拉姆斯不认同瓦格纳的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走的是纯粹音乐路线,他的第一交响乐被称为贝多芬第十,可见从艺术水平、风格等都得到古典音乐欣赏者的认同。
再者,他们各自都有大量的作品来证明他们的伟大。对这一点,我们说一下另一个“B”,那就是布鲁赫(Max Bruch)。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大部分人都听过。这首曲子,尤其是第二章柔板,那真是把柔情演绎的淋漓尽致,极具感染力。那柔情,在如泣如诉中升华,一波一波地冲击过来,然后又被那配乐的小提琴队伍护送着,向高处漫涌,然后整个乐队,木管,铜管,定音鼓一起把柔情送到你感情的最深处。这首曲子,可以说是美得太婉转,太强烈,太持续,太动人。从这首曲子的艺术上看也应该是非常精湛。也就是说,它在前述的三维上都达到了极致。但是可惜,布鲁赫虽然有很多作品,为人所知的主要是这一首。他自己也非常苦恼,他说,我写了那么多,为什么你们只喜欢我这一首!
那么,满足这三维是不是就一定能让我们接受认同“3B”这个名称呢?还是不能。满足这三个维度的作曲家还很多。那还有什么呢?我觉得,还要有第四维。这第四维,让前面的三维有了深度,有了灵性。这第四维是什么呢?
强烈的感情,莫过于人对生命的短暂、珍贵、意义而产生的感怀。而生命的意义,主要在于其是否具有精神性,而不只是物质的、随机的和偶然的,也就是神性。最虔诚的教徒,和最虔诚的无神论者,其实都有这种强烈的感情。人类的历史,至少欧洲的历史,可以说就是被这种强烈的感情所写就。中世纪对神虔诚无比的态度,文艺复兴后人对自己和神之间关系的调整,启蒙时代对理性的呼唤,之后人虽然与神渐行渐远,但神性永远存留在人的生命和心灵之中,挥之不去,此起彼伏。人在与神的关系中挣扎,最强烈的幸福和痛苦或者愤怒都以某种形式与神性相关。
具体来说,巴赫与神的关系最亲密。在他的音乐里,人沐浴在上帝的慈爱中,人与神没有大的矛盾,人深深的爱着上帝。虽然巴赫生活的时代是17世纪末到18世纪中,已经到了启蒙时代,但他的日子还有些中世纪的影子,时光还能慢慢的流逝,最多就是在神的面前展露一下自己作为人的才华,像米开朗基罗那样给神献上自己超人的杰作,这一切,也还是要感谢神的恩赐。巴赫对神的爱是强烈、深刻、真诚的,他自己在音乐世界的位置也如他敬仰的天父,被人称为音乐之父。
贝多芬则没那么幸运,他生活在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初,即启蒙时代之后。这时候,人得到了理性,与上帝的关系不再平静。对贝多芬个人来说,上帝给了他最强大的音乐创造力,却偏偏拿走他赖以聆听音乐的工具,他的听力。这让他的感情变化无常,有时如雷鸣闪电,有时如宁静月光,好像不这样就不能把他最伟大的才能表现出来似的。他与神的关系是否是像圣子耶稣基督与神的关系?肯定不是,耶稣完全是上帝的化身,与神没有矛盾。但即使如此,耶稣是无限的上帝化作有限的人身,他的事迹是具体的,是人能看到和理解的。贝多芬在这一点上说是音乐的圣子。没有贝多芬,虽然还有古典音乐,但可能就没有了古典音乐的宏伟殿堂。而且,到贝多芬的晚期,他与神有了完全的和解,比如第九交响曲,让人们齐声高唱,不是圣子应该做的事吗?上帝是需要他的,对他听力的剥夺,具有十字架的意义。
而勃拉姆斯呢,他完全生活在十九世纪,可以说就是现代人了。他对上帝和耶稣不那么虔诚,很少去礼拜,但神性是通过人性来占据他的感情的。这些感情不像贝多芬那样强烈,因为他与神的关系也没那么多矛盾。他深知个人的痛苦与遗憾最终还得靠自己来解决,这让他有时显得很无奈,比如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写了作品40号《圆号三重奏》。圆号那单调的声音没有震耳欲聋,而是像山风在山林中吹过。显然他不是圣经意义上的圣灵,但他细腻的情感,有如某种灵魂的羽毛触碰人心,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他是圣灵,用音乐在我们的心头拨动。当然,在我们心头拨动的音乐家太多,他只是个代表而已。但在某一刻,你会发现神性其实是强烈地占据着他的感情的,正如在《德意志安魂曲》中所表现出来的。这首曲子的唱词是勃拉姆斯自己从路德派德语《圣经》里取来,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其中的一句话是:“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对3B的这份有关神性的感觉,倒不是我独创的,大概那些喜欢他们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吧。因为,把3B与神联系起来的说法,在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就有了。1854年,一个叫彼得·科内利乌斯的人把巴赫,贝多芬和柏辽兹三人放在一起,以说明他们在音乐史上的特殊地位。但后来,指挥家汉斯·冯·彪罗以勃拉姆斯取代柏辽兹,以后这3B的含义就再没有变动过。彪罗在1880年写道:“我相信巴赫-圣父,贝多芬-圣子,和勃拉姆斯-圣灵”。既然人们接受了彪罗对3B的新定义,也就接受了他把3B与圣经里的三位一体联系起来的这份感觉。
这就是3B的神性。我觉得也是3B之所以为3B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