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完了圣父巴赫和圣子贝多芬,我们终于可以谈谈圣灵勃拉姆斯了。

我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开始,忽然被勃拉姆斯感动,开始喜欢他的音乐。我写了很多勃拉姆斯的文字,感受到了勃拉姆圣灵一样的心灵抚慰。
我看到有另一个人写的勃拉姆斯也很有共鸣,那是网上的文章,我不知作者的名字,先在这里引用他的话:
“凝望窗外,思源湖上波光粼粼,无尽夜色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望着这情景,我忽然有了些想法:贝多芬式的精神,就如同这无边的夜幕一般,笼盖一切,仿佛就是整个人类所能共同见证,共同感受的那样;而勃拉姆斯的柔情与真诚,就如同这夜幕下或星星点点,或连绵成线的,有如那深邃与未知之中始终让人类得以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的点点真情。 也许我真的像他,柔情深藏于心间,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诉诸不寻常的方式,让朋友们猜谜语一般的去琢磨我的想法,去揣测我的内心。”
显然,他与我一样喜欢勃拉姆斯。我们都看到他和贝多芬的不同。或许,我们也觉得自己是和勃拉姆斯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有哪些共鸣呢?
我在哲学家尼采的一段话中找到了端倪,他的话让我微笑,因为他是有洞见力的,他也可以看破不说破。他这样说:“我偶然发现,勃拉姆斯的音乐会感染一类人,他们忧郁萎靡,不因充实而有所创造(create out of abundance),反倒由于充实而憔悴(languish for abundance))。如果我们去掉勃拉姆斯从前辈大师那拿来的东西之外,他的音乐剩下的就是渴望,怀念,憧憬和思念(yearning)。”
尼采的这个说法让“我们”不能接受的是,如果我可以代表勃拉姆斯爱慕者的话:我听勃拉姆斯的时候,不会像听贝多芬第五、第六或第九交响曲那样昂扬激情,虽然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被人说成是贝多芬的第十,可是呢,我也不会有贝多芬第八钢琴奏鸣曲里那样的悲怆。我可能会有些忧郁,但也谈不上萎靡。再说什么叫不因充实而创造,勃拉姆斯那么多作品难道还不是创造?我们听他音乐的,也是在生活啊,怎么没有创造?怎么就是萎靡了?
不过,尼采说的那最后几个字太对了,我感觉很真切,就是渴望,怀念,憧憬和思念,尤其是渴望(Yearning)这个字!
这是因为什么呢?越是充实、越是丰富,即尼采用的翻译成英语的abundance,我们越是渴望和憧憬更丰富更细腻的生活。我们对生活如此之爱,因而怀念和思念自童年开始的每一份美好时光。而这就给人一种忧郁或者萎靡的误解。
比如说勃拉姆斯的第一首小提琴奏鸣曲,作品78号,三段曲子每段每个音乐句子都是那么的渴望、Yearning!还有他的作品40号,圆号三重奏里那如山风吹过的旋律,多么让人怀念曾经的远足!而他晚年的钢琴曲作品117号,非常沉静,他自己说是能让人忘掉一切悲伤而入睡的摇篮曲,我觉得更像是对一生最终的满足,虽然还是有着怀念。甚至那首美丽的,唱给孩子的lullaby摇篮曲,背后也都是渴望、Yearning!那是对童年、对生命的渴望。
Yearning、渴望,渴望、Yearning,到底有什么值得渴望的呢?其实一切美好的东西,不论是回忆还是憧憬,都是那么让人渴望。
就是这么简单:渴望。勃拉姆斯的音乐,没有格里格的高山冰河,没有得德沃夏克的大峡谷,没有斯美塔那的大河,没有贝多芬的大同世界,没有巴赫的通天之路,没有莫扎特的纯净之心,没有。。。只有一个人内心的渴望。
因为这种渴望,他的音乐,有时,有一丝苦涩,有时很甜蜜。
这些都是感性的词汇。但这里我们就要说勃拉姆斯的理性部分了。所谓理性,也无非就是说他高超的作曲家技艺。和巴赫、贝多芬一样甚至有过之,勃拉姆斯对音乐和乐器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们听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会清楚听到各种乐器的贡献,是有层次的,不仅仅是整体的效果。勃拉姆斯让舞台上的每一个演奏者都能恰到好处地发挥自己的作用,都能让听众感受到。人们也可以感觉到,勃拉姆斯的音乐不强调一些极其好听的旋律,一切都是靠他的高超技艺组织成。
因此,无论是苦涩还是甜蜜,在勃拉姆斯的音乐表达中都兼具表面上的坚硬和内在的弹性,想象力和丰富性,以及自律和紧凑。也可以说都是德国的。
因此,除了渴望,我与勃拉姆斯的相通,是他德国人的理性和严谨。正如我写巴赫时所说,是某种理性的共鸣,然后再升腾为一种感性的共鸣,最后体会到神性。
勃拉姆斯的作品,虽然有些高深,但广为大众喜爱的也有那么两首。第一首是个热情奔放的匈牙利舞曲,第二首是一个摇篮曲。这首摇篮曲,更接近我所理解的勃拉姆斯。这个一生未婚,没有孩子,晚年留着大胡子的作曲家,据说出门时兜里常带着糖果,好送给小孩子吃,想起来很有趣吧。而这首摇篮曲,曲调和旋律既温柔又甜美,应当是个很有爱心的人。
有爱心的人不一定时时都表现出来,勃拉姆斯据说对成年人就非常苛刻。然而不论如何,勃拉姆斯的情深似海是音乐史上最动人的故事之一。对古典音乐稍有兴趣的人对这个故事都有所知,无非是说勃拉姆斯终生未娶,是因为爱上了老师夫人克拉拉的缘故。其实我们又怎么知道他们的事呢。克拉拉的丈夫是伟大的作曲家舒曼,他对克拉拉的感情非常深也很浪漫,只要听一下舒曼在恋爱间给克拉拉写的“Widmung”就会知晓。舒曼和对勃拉姆斯有伯乐提携之恩,在他后来作品尚未问世的时候就向世人夸口,音乐的未来和新路,尽在此君。可是舒曼发生精神问题。他病中和死后,勃拉姆斯也许很爱克拉拉,但他们应该更是至深的朋友。
这个感情故事是真,但又远不止这些。我觉得,他未婚也不见得是完全因为克拉拉。毕竟他们一生书信往来,也时有见面。我觉得他之所以不求,一定是因为他所求的,超乎凡世所能满足。心灵上的东西,才是永远。我喜欢听的那个《摇篮曲》,并不是哄小孩子入睡的小调,而是一首提琴协奏曲,其中充满了心灵的情感。大提琴很沧桑,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境界。高音处的小提琴则如天使的召唤,让心情向那满是繁星的苍穹涌动般升腾。这就我想说的勃拉姆斯,永远的勃拉姆斯。每个音节都验证着他那丰富细腻而又平静荡然的内心。
我喜欢勃拉姆斯包括他作品117号在内的几个间奏。这些是他晚年写的,按他的话说,也是一种摇篮曲,是"让我所有忧伤入睡的摇篮曲"。在那些曲子里,你可以听到遗憾,悲伤,但更多的是温柔,爱意,妥协和沉思。联想到勃拉姆斯的生平,你可以看到克拉拉的身影。不过,也可以说是对生命本质的哲学思考。
我有一天臆想到亚当夏娃离开伊甸园的情形。我看到上帝对他们说,你们想好了吗,再没有完完全全的幸福,而会有痛,有苦楚,有失落。亚当说,我想过多时,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命,现在我毫不犹豫的接受这一切。上帝于是拥抱他们说,多保重。
亚当和夏娃于是背着行囊,手握树杖,沿着崎岖的山路,向远处的山谷走去。
亚当回首望去,天堂已淹没在云间。上帝透过云雾对他们说,我的孩子,我把音乐放到了你们的行囊深处,那会让你们度过一切艰难的。
我想,这三位音乐家,之所以被称为3B,就是因为他们创作的古典音乐,在这四维之中都达到了极致。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第四维:至深的神性。这让他们的音乐,在人类世界的时空中如同天籁之音,在更丰富的维度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