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

布尔加科夫(1891~1940),只活了不到50岁,出身于基辅一个神学教授家庭,曾任医生,一战上过战场。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是作者耗时十几年心血之作,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直到临去世前才完成,作品完成后被封禁了30多年,据说70年代出版时一时莫斯科纸贵,我也是慕名才找来读的。
小说两条明线,一是魔王沃兰德(撒旦的化身)大闹人间;二是文学大师与女子玛格丽特的爱情;还有一条暗线:文学大师写的小说,它是布尔加科夫在圣经福音书基础上编的故事,讲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被迫杀死约书亚(即耶稣)。作者以明暗交叉的结构让人物和故事在神界、人界和魔界三界中穿越,于历史和现实的时空变换中,借宗教故事、神奇幻想隐喻现代人类生活,里面有大量影射前苏联的描写,从斯大林到克格勃,从莫斯科文学界到市民众生相,无一不被布尔加科夫讽刺得淋漓尽致,也暗藏许多解读前苏联政治生活的密码。在辛辣鞭挞的同时,作家揭示了现代人类的道德沦丧、价值虚无和信仰危机,直指人类的终极追问:何为人生的意义?人们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从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看,布尔加科夫可算是马尔克斯的师傅。
作家笔下的莫斯科,是个名利场,人们为金钱、功名、权力而沉醉。
面对金钱和功名的诱惑,人们贪婪。魔王带着随从大闹莫斯科剧院,施魔法在剧场撒下卢布雨和法国时装,剧场里的各色人等为了从天而降的纸币和华服大打出手,丑态百出,最后魔法散去,卢布变成了商标,爱慕虚荣的女人们身上的法国时装不翼而飞,只得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出尽洋相。
想鲸吞自己侄儿房产的计划经济学家、吝啬的小卖部管理员、谁给钱就给谁办事的房管所主任、无所事事的剧院经理、、、
社文大师会(注:作者编的名字,全称是社会主义文学大师会,指代莫斯科的官方文学机构,让我想起我国的作协)里一帮官方作家,住着官方分配的别墅,吃着免费的高档餐食,在“社文大师会”大楼里整天宏大叙事,貌似高雅深奥,实则庸俗卑鄙,其作品都是毫无价值的废纸。
作者以其幽默的笔调,清奇的幻想,反讽的句子,将这些现实中我们熟悉的人和事写得栩栩如生,让人捧腹。
魔鬼的随从去“社文大师会”大楼时,门口的女门卫要求他们出示证件这段:“要确认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难道也需要他出示证件吗?您只要从他任何一部小说里随便抽出五页,用不着任何证件就可以确信,这是一位真正的作家。作家不是看他有没有证件,而是看他的作品!”
现实社会中,很多人的名片上或网页简介上不是罗列的一长串头衔么?看到这个情节,我笑出了声。
他们——毕竟都是人啊,人之爱好,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但凡是钱,皮革做的,纸做的,青铜做的,还有金子做的,不拘材质,人必爱之。是啊,人皆不能免俗。。。。。。”
说得多好,人若不能经常审视内心,必然会被贪婪和物欲吞噬,不可自拔。
小说剖析了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对邪恶麻木不仁的心路历程:
文学大师因为写了颂扬耶稣的文章而被官方御用文人们围攻,刚开始大师“报以一笑。但随着文章数量的增多,我对这些文章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了。第二阶段就是我变得惊讶的阶段。虽然这些文章来势汹汹,一副理直气壮地强调,但我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透露的极度虚伪和懦弱。我觉得那些作者是言不由衷的,而他们的愤怒也恰恰来源于此。然后,想不到的是,第三个阶段便来临了——恐怖。我不是害怕这些文章,而是害怕面对那些和文章或者这部小说毫不相关的其它东西。比如,我竟然开始惧怕黑暗了”。
这里的黑暗也指无知,无知便是黑暗。
面对黑暗,大师怯懦了,躲进了疯人院,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我不能从这里逃出去,不是因为高,而是因为无处可去。”
胡适曾将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归结为“五大仇敌”、“五大恶魔”或“五鬼闹中华”: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他为什么没有提制度呢?因为,制度植根于社会,是人定并执行的。
因为怯懦,罗马总督本丢·彼拉多迫于大祭司的权力而判无罪的约书亚(即耶稣)死刑,最后带着悔恨被罚坐了两千年。
“怯懦,是人类最可怕的罪恶,没有之一。”
怯懦,缘于人类的有限。
小说开篇有一段魔王与诗人的对话:
“如果没有上帝,那么请问是谁掌管人类的命运,又是谁掌管着大地上的万物呢?”
“人的命运自己掌管”,
“人皆有一死,但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有时候人会出其不意地死去。这才有意思呢!人甚至无法预知他今晚能做什么。”
人类无论如何挣扎,创造,都无法掌控苦难和死亡;因此,人类内心怯懦。人类对金钱的贪婪,对功名的追逐,对权力的俯首称臣,都缘于对于苦难和死亡的恐惧,也是缘于怯懦。
布尔加科夫还指出,人类由于有限,世间的善恶环环相扣,永恒地争斗,它存在于人性的深处,始终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没有人是完美的,所有人都不要无视自己的内心,不要盲从于现有的秩序,只有不断修行,才能让灵魂获得永恒的安宁。
“如果没有邪恶,你的善举能有什么作为,没有暗影的大地会是什么样子?要知道,暗影本是物与人的属性。看,这是我宝剑的影子,树木和生命也有影子。难道为了满足自己享受赤裸裸的光明的幻想,你就想把所有树木和一切生命都从地球剥离吗?你真是愚蠢。”
这是作家对乌托邦幻想无情的讽刺和批判,人类永远不要存有上帝的视角,幻想创造地上天国。
不过我想:人类也正因为有限,才有前行的勇气和动力;正因为怯懦,才真实吧。
那我们该如何度过有限且不完美的人生呢?作家给出了希望:信仰和爱。
美丽的女子玛格丽特,有着功成名就的英俊丈夫,光鲜舒适的生活,却忠于内心的情感,义无反顾地爱上有良知的文学大师。
“爱情骤然在我们面前降临,就像小巷子里平地突然冒出一个杀人犯一样,瞬间同时征服了我们两个!”
爱是上帝给人最大的恩赐,在这里,作家说的爱情其实也寓意信仰。爱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信者信,不信者没法信。爱需要勇气,“谁在爱,谁就要与所爱的人生死与共”,怯懦的人是担不起爱情的,所以,爱情是世间稀少的东西,信仰亦然。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够担起坚定的信仰和矢志不渝的爱情。信仰会赋予人坚韧的力量和勇气,也会揭示真理,给人带来憧憬和希望。
“我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了厚厚的小说誊稿,还有几个草稿本,开始焚烧。这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写满字的纸张不容易烧着。于是我便把本子撕开,甚至还弄断了指甲。”“手稿是不可能烧毁的”,小说中的这句台词据说在上世纪一度是莫斯科人表达某种心情的暗语。
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人的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布尔加科夫说:“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尤其面对比你强大的人时,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他们会自己送上门的,他们自己会给的!”
相信光明终将战胜黑暗,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小说以浪漫主义的诗句结尾:
“神明啊,我的神明!
黄昏的大地是多么令人黯然神伤!
沼泽地的迷雾又是多么神秘莫测。
只有在死神来临前受过煎熬的人,
只有背负着难以承受的压迫在大地上展翅飞翔过的人,
才会心有所悟。”
生命有限,平庸和丑陋随处可见,苦难无法预知,死亡不可避免,但人生仍然是值得过的。无论有病菌还是枪炮,严寒还是酷热,只要有信仰和爱,我们终将迎来光明与繁花,从此岸抵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