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斯基在从事艺术创作之前，曾想过成为一名人类学家。作为一名在莫斯科大学攻读法律的学生，他在最后一年生病了，为了休养生息，他踏上了前往莫斯科东北 800 公里处偏远的科米地区的旅程，去研究那里的芬兰乌戈尔部落的信仰。他乘火车到达铁路停靠的沃洛格达，然后沿苏霍纳河向东航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森林。他回忆说，那里的人们仍然相信鬼神。人类学家早就指出，科米地区是基督教与古老的亚洲部落萨满异教的交汇点，是个 “仙境”，”人们的一举一动都伴随着秘密的魔法仪式”【1】。他在那里发现的萨满教成为他抽象艺术的主要灵感来源之一。【2】 “在这里，我学会了如何观察艺术”，他后来写道，"如何在一幅画中扭转自己，如何生活在画中"【3】。
【这是娜塔莎的舞蹈 俄国文化史 著者： Orlando Figes, 译注者：老白。 第六章 第一节】
康定斯基的东行是一次时光倒流之旅。他在寻找俄罗斯传教士描述的中世纪该地区异教的残余。在古老的记载中，科米人崇拜太阳、河流和树木；他们疯狂地跳着旋转舞，以召唤他们的灵魂；还有关于科米巫师的传奇故事，他们敲着鼓，骑着马棒飞向灵魂世界。六百年的教堂建设只是给这种欧亚文化披上了一层基督教的外衣。14 世纪，圣斯蒂芬强迫科米人皈依基督教。数百年来，该地区一直是俄罗斯定居者的殖民地，科米人的文化，从语言到服饰，都与俄罗斯人的生活方式十分相似。
乌斯季-西索利斯克是该地区的首府，1889 年康定斯基曾在此居住了三个月，它看上去与其他俄罗斯小镇没什么两样，中心是一个由原木搭建的农民小屋组成的庞大居住区，居住区内有一座小型的古典行政建筑群。康定斯基在做田野调查时，记录了老人的信仰并从科米人的民间艺术中寻找萨满教的图案，很快就发现了隐藏在俄罗斯文化之下的古老异教文化的痕迹。没有一个科米人自称是东正教徒（至少对来自莫斯科的人来说不是），在他们的公开仪式中，他们有一个基督教牧师。但正如康定斯基所证实的那样，在他们的私人生活中，他们仍然仰慕古老的巫师。科米人相信一种叫做"Vorsa"的森林怪物。他们有一个被称为"ort"的“活灵魂"，它在人的一生中如影随形， 并在人死亡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向水神和风神祈祷；对着火说话，就像对着活物说话一样；他们的民间艺术中仍有崇拜太阳的痕迹。一些科米人告诉康定斯基，星星是钉在天空上的。
21.一群身着典型服饰的科米人，约 1912 年
康定斯基揭示了科米人生活的表面，揭示了其亚洲起源。几个世纪以来，芬兰乌戈尔部落一直与亚洲北部和中亚草原的突厥人杂居。19 世纪的考古学家在科米地区出土了大量带有蒙古装饰的陶器。【5】 十九世纪的语言学家赞同乌拉尔-阿尔泰语系的理论，该语系将芬兰人与奥斯提克人、沃古尔人、萨摩耶德人和蒙古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从芬兰到满洲里的单一文化。芬兰探险家卡斯特伦（M. A. Castren）在 19 世纪 50 年代提出了这一观点，他在乌拉尔山脉以东的旅行中发现了许多他在家乡所认识的事物。例如，在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或《英雄之地》中就有萨满教的主题，这可能暗示了与东方民族的历史联系，尽管芬兰人自己认为他们的诗歌是芬兰和俄罗斯交界地区卡累利阿最纯正的民间传统中的波罗的海奥德赛【7】。这首诗的主人公瓦伊那莫伊宁就像一个手持马杖和鼓的萨满，带着他的坎特尔（一种古筝）前往一个由亡灵居住的神奇冥界。《卡勒瓦拉》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用魔法符咒构成的，直到 1822 年才被写成文字，通常根据五声音阶（"印度-中国"）的曲调演唱，五声音阶与坎特尔琴的五根弦相对应，坎特尔琴的前身俄罗斯五弦古斯利琴也是根据五声音阶调音的。
康定斯基对科米地区的探索不仅仅是一次科学探索，也是一次个人探索。康定斯基家族的名字来源于西伯利亚朵伯利斯克附近的康达河，他们在十八世纪定居于此。康定斯基家族是生活在蒙古阿穆尔河沿岸的通古斯部落的后裔。康定斯基为自己的蒙古人长相感到自豪，他喜欢吹嘘自己是十七世纪通古斯酋长甘季穆尔的后裔。18 世纪，通古斯人向西北迁移到奥布河和孔达河。他们与奥斯蒂亚克人和沃古尔人杂居，后者与科米人和乌拉尔西部的其他芬兰民族进行贸易。康定斯基的祖先就是这些商人中的一员，他们与科米人通婚，因此他可能也有科米人的血统。
许多俄罗斯家庭都有蒙古血统。拿破仑曾经说过："抓住一个俄罗斯人，你就会发现一个鞑靼人"。在俄罗斯家族的盾形纹章中，马刀、箭、新月和八芒星等穆斯林图案比比皆是，这些都是蒙古人后裔的见证。蒙古后裔主要有四大类。首先是突厥游牧民族的后裔，他们在 13 世纪随成吉思汗的军队东征西讨，并在 15 世纪"金帐汗国"（俄罗斯对伏尔加河畔金碧辉煌的帐篷营地的蒙古东道主的称呼）解体后定居俄罗斯。其中包括俄罗斯历史上一些最著名的人物：作家卡拉姆津、屠格涅夫、布尔加科夫和阿赫玛托娃；哲学家恰达耶夫、基列夫斯基和别尔嘉耶夫；政治家戈杜诺夫、布哈林和图哈切夫斯基；以及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 其次是从西方来到俄罗斯的突厥血统的家族：来自意大利的刁特切夫家族和奇切林家族，以及十八世纪从波兰来到俄罗斯的拉赫玛尼诺夫家族。甚至库图佐夫家族也是鞑靼血统（qutuz 在突厥语中是"暴怒"或"疯狂"的意思）--鉴于伟大的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将军作为纯俄罗斯英雄的地位，这真是一种讽刺的东西。第三类是斯拉夫和鞑靼混血家庭。其中不乏俄罗斯最宏大的王朝--谢列梅捷夫家族、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和罗斯托普钦家族，但也有许多低级家族。例如，果戈理的家族是波兰和乌克兰的混血儿，但与突厥的果戈理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后者的姓氏来源于楚瓦什语中的 "gogul"--一种草原鸟（果戈理因其像鸟一样的特征而闻名，尤其是他的喙状鼻子）。最后一类是俄罗斯家族，他们或是因为与鞑靼家族联姻，或是因为在东部购买了土地，希望与当地部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此改名使自己听起来更像突厥人。例如，俄罗斯的维利亚米诺夫家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突厥语的阿克萨克（源自 aqsaq，意为”跛脚”），以便于他们从奥伦堡附近的巴什基尔部落购买大片草原：于是，斯拉夫派最伟大的家族--阿克萨克家族--成立了。【10】
* 屠格涅夫的名字源于蒙古语中的"敏捷"（tiirgen）；布尔加科夫源于突厥语中的"挥舞"（bulgaq）；戈杜诺夫源于蒙古语中的"戈东"（"愚蠢的人"）；科萨科夫源于突厥语中的 "qorsaq"（一种草原狐狸）。阿赫玛托娃生于安娜-戈连科。当她父亲说不希望家里出诗人时，她改名为阿赫玛托娃（据说是她鞑靼曾祖母的名字）。阿赫玛托娃声称自己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阿赫玛特汗的后裔，他是最后一位接受俄罗斯王公进贡的鞑靼汗，于 14X1 年被暗杀。）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认为，阿赫玛托娃编造了她曾祖母的鞑靼血统（N. Mandelstam, Hope Abandoned (London,1989)，第 449 页）。
22.Vastly Kandinsky：科米地区建筑速写，包括一座蒙古式屋顶的教堂。摘自《1889 年沃洛格达日记》
十五世纪至十七世纪，金帐汗国鞑靼的影响仍然非常强大，许多贵族王朝纷纷建立，采用突厥语名字成为莫斯科宫廷的时尚。十八世纪，当彼得的贵族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西方时，这种时尚逐渐衰落。但到了十九世纪，这种风尚又重新兴起—以至于许多血统纯正的俄罗斯家族编造出传说中的鞑靼祖先，使自己看起来更具异国情调。例如，纳博科夫就声称（也许是俏皮话），他的家族是成吉思汗本人的后裔，”据说成吉思汗的父亲是纳博克人，纳博克是十二世纪的一位小鞑靼王子，他在俄罗斯文化艺术氛围浓厚的时代娶了一位俄罗斯姑娘为妻"【11】。
康定斯基从科米地区返回后，在圣彼得堡的帝国民族学协会发表了演讲，介绍了他此行的发现。会场座无虚席。当时的俄罗斯公众对欧亚部落的萨满教信仰充满了对异国情调的兴趣。此时，人们普遍认为西方文化在精神上已经死亡，而知识分子则向东方寻求精神复兴。然而，人们对欧亚大陆的突然兴趣也是关于俄罗斯民间文化根源的新一轮紧迫辩论的核心。
23.蒙面的布里亚特巫师，手持鼓、鼓槌和马杖。注意他袍子上的铁片。20 世纪初
在其定义的神话中，俄罗斯是作为基督教文明发展起来的。
本来其文化是斯堪的纳维亚和拜占庭共同影响的产物。俄罗斯人喜欢讲述的民族史诗是北方森林土地上的农耕民族与亚洲草原上的骑兵--阿瓦尔人、哈扎尔人、波罗维茨人和蒙古人、哈萨克人、卡尔梅克人以及从很早以前就袭击俄罗斯的所有其他弓箭部落--斗争的故事。这一民族神话已成为俄罗斯人欧洲自我认同的基础，甚至暗示亚洲对俄罗斯文化的影响都会招致叛国罪的指控。
然而，在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文化观念发生了转变。随着帝国在亚洲大草原的扩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亚洲大草原的文化视为俄罗斯自身文化的一部分。这种文化转变的第一个重要迹象出现在 19 世纪 60 年代，当时斯塔索夫试图证明俄罗斯的许多民间文化、装饰品和民间史诗（byliny）都源于东方。斯塔索夫遭到斯拉夫派和其他爱国者的谴责。然而，到了 19 世纪 80 年代末，当康定斯基踏上他的旅程时，对俄罗斯民间文化的亚洲起源的研究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D. N. Anuchin 和 N. I. Veselovsky 等考古学家揭示了鞑靼文化对俄罗斯石器时代文化的深刻影响。【12】人类学家在俄罗斯农民的神圣仪式中发现了萨满教习俗。【13】其他人指出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农民在仪式上使用图腾。【14】人类学家德米特里-泽列宁（Dmitry Zelenin）认为，农民的万物有灵信仰是蒙古部落传给他们的。与巴什基尔人和楚瓦什人（由芬兰人和鞑靼人组成的部落）一样，俄罗斯农民使用蛇形皮符来驱除热病；与科米人或远东的奥斯蒂亚克人和布里亚特人一样，他们在自家的大门上悬挂朱貂或狐狸的尸体来驱除”邪眼”。伏尔加河中游彼得罗夫斯克地区的俄罗斯农民有一种习俗，让人想起许多亚洲部落的图腾崇拜。孩子出生后，他们会雕刻一个婴儿木雕像，连同胎盘一起埋在家宅下面的棺材里。【15】 所有这些发现都对俄罗斯人的身份提出了令人不安的问题。他们是欧洲人还是亚洲人？他们是沙皇的子民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